迷心
俞章敏比她早一步到達桃花林, 此時正與邵信已低聲交談著。
俞眉遠望去, 這兩人站得離馬車有段距離, 俞章敏一邊與邵信已說著話, 一邊卻拿狐疑的目光不斷掃過馬車, 他似乎想上前, 可被邵信已攔在了外頭。
馬車的四周都站了人, 氣息勻長,目露精光,顯然都是內家高手, 看模樣是防止有人接近馬車,甚至連俞章敏都不能靠近。
“四姑娘!”
俞眉遠正思量著,就聽到有人叫自己。轉頭一看, 不是別人, 正是和她最熟稔的錢老六和吳涯。
這兩人興衝衝地跑過來,也讓邵信已與俞章敏注意到她的到來。
俞眉遠便展顏一笑, 迎上去。
“錢六哥、吳大哥, 又見麵了, 這幾日可好?”她向這兩人抱了拳, 揚聲道。
“不大好, 沒酒喝。”錢老六吸吸鼻,他酒癮發作, 眼睛鼻頭都紅通通的。
“嗬,四姑娘換衣裳了, 還是這打扮好, 是個標致的小娘子。”吳涯見了她倒是眼睛一亮,毫無避諱地上上下下打量起她來。他這人有個不太雅的嗜好,喜歡看美人,一見著漂亮姑娘就口沒遮攔。
錢老六一肘子撞上他的肚子,罵道:“你小子想死啊!這是大人的閨女,你當是花街上的姑娘嗎?狗眼不想要了吧?”
“滾。你把四姑娘和花街姑娘比?我看是你活膩歪了。四姑娘是個美人兒,我就是欣賞。這麽漂亮的小娘子還不讓人誇嗎?你哪來那麽多齷蹉念頭?”吳涯吃痛跳起,憤怒地用臂彎勾了錢老六的脖子,將他狠狠往地上摜。
俞眉遠“嗤嗤”一笑,往後退了兩步,並不生氣,隻著看他們瞎鬧。
“你們兩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的人,鬧夠了沒有!別在這裏討嫌讓人笑話,給我下去!”邵信已板著臉從後頭上來,喝斥道。
俞章敏跟在邵信已身後,聽到她的笑聲瞪了她一眼。
錢老六和吳涯這才停了動作,隻是雙手仍纏在一起。兩人烏眼雞似的互相瞪著,誰都沒有先收手的打算,就這麽僵在原地。
俞眉遠看得更樂,捂了嘴笑著。
“四姑娘,這兩粗人嘴賤心善,沒有惡意。言語之上如有冒犯,還請四姑娘見諒。”邵信已無奈歎口氣,抱了拳俯身歉然道。
俞眉遠忙回禮道:“邵先生言重了,錢六哥和吳大哥這是在同阿遠鬧著玩呢,阿遠知道。”
“四姑娘心寬。你們還不下去,想鬧到幾時?”邵信已笑答一聲,立刻又板下臉喝止那兩人。
錢老六這才和吳涯哼哼嘰嘰地扭在一塊,退了下去。
“大哥。”俞眉遠這才向俞章敏打了招呼。
“阿遠,你來這裏做什麽?”俞章敏走到她身邊問道。
“聽說父親回來了,我來看看。”她說著又望了望那輛奇怪的馬車。
“大人不在這裏,他另有要事在身,因而命我等先回東平接敏公子與四姑娘。”邵信已便開口笑道。
俞眉遠心中存疑。邵信已老狐狸一隻,從一開始就將她引往雞鳴山,也不知在盤算什麽。他與俞宗翰間幾次沒頭沒尾的談話下來,她雖無法窺得其中內容,卻也隱約嗅出一絲與她有關的氣息來,俞宗翰似乎一直在阻止他拉她下水。
邵信已的話不能相信。
隻是心中雖疑,她臉上隻閃過些失望。
“哦,我以為父親回來了,他還受著傷呢。”
“四姑娘無需惦記,大人無礙。他到時會與我們在山西省府會合,再一道回京。”邵信已道。
“回京?”俞眉遠詫異道。
“阿遠,你回去收拾收拾,我們三日後就啟程回京了。”俞章敏聞言續道。
“三天?這麽快?”俞眉遠一點都不想回兆京。
這趟出行,她總感覺還沒真正開始,怎麽轉眼就結束了?
“還快?你已經在外麵呆了兩個多月,回到兆京都要四月了。真是心都玩野了,越來越出格。”俞章敏將臉色一沉,斥道。
俞眉遠覺得她這大哥越來越像俞宗翰了。
“可是東平的事……”
“東平的事,自有官府處理,與你什麽相關?先前事態緊迫也就罷了,如今局麵已定,你一個姑娘家怎好再拋頭露麵,萬一傳回京裏,你還要不要嫁人了?”俞章敏見她這模樣恨不得搖她兩下,將她搖醒才好。
俞眉遠訕然地摸摸鼻,垂了頭不和他分辯。
見她委屈的小表情,俞章敏到底沒忍心再罵,隻緩和語氣道:“行了,快回去,這些事不要再管了,這兩天把東西收拾清楚。”
他語罷忽想起一事,聲音又沉去:“還有,不要和魏眠曦太接近。這兩天東平府已經風言風語地傳出你和他的事來,我實話對你說,他母親有意與我們家結親,相中的是阿安,出來之前兩家已經在相看了。可這魏眠曦也不知心裏在盤算什麽,對你……”
他欲言又止。
“大哥,我與魏將軍隻是因東平之事才有交集,傳言不可信。”俞眉遠聽到“魏眠曦”三個字就覺得煩。
“我隻是提醒你。不管怎樣,你離他遠點。不是我隻顧著自己親妹子的親事卻不管你感受,而是這事萬一鬧得難看,於你和阿安閨名都會有損。我俞家的姑娘,隻有讓那些凡夫俗子來求的份,斷沒叫人如此愚弄的道理!”
“大哥這話我愛聽!放心吧,我心裏有數。”俞眉遠眨眨眼,又看到早已側臉避開的邵信已,便有些惱,“邵先生還在這,哥別說這些了。”
“讓邵先生見笑了。”俞章敏這才放過她。
“不敢,邵某可什麽都沒聽到。”邵信已哈哈大笑,姑娘家長大了,有一兩個愛慕者也是常有的事,隻是四姑娘這愛慕者,來頭頗大。
“好了,跟我回去吧,別在這裏妨礙邵先生辦事。”俞章敏拍拍她的小腦袋。
“哦。”俞眉遠失望地點頭,目光再次掠過馬車。
邵信已隻是笑著,送二人離開。
誰都無法接近馬車。
……
目送俞家兄妹二人背影遠遠離去,直至再也見不著,邵信已才回身走到那輛精鐵馬車車廂的小窗邊。
“大人,敏公子與四姑娘已經都打發走了。”他在窗邊微俯身體,輕聲道。
那丫頭的目光總繞著車子打轉,顯然不相信他的話。
車裏傳出幾聲鐵器交鳴聲,並沒人聲傳出。
“大人,請恕屬下多嘴說一句。你若想保護四姑娘,還需讓她有自保之力才好。否則護得了一時,也護不了一世啊。她異魂而歸,想必是上一世活得極為不甘,才會重落輪回,逆天改命。如此剛烈的命格本來就不在這世上,若一心拘著,想照老路子走,反倒不好。”
邵信已仍舊自說自話著,也不管有沒有搭理他。
“據下麵的人回報,這趟東平大難,若非四姑娘在暗中奔走周旋,隻怕這災劫更加嚴重。再看四姑娘在梅羨山的行事作派,膽識與身手皆不輸男人。她雖是女兒之身,可若用心栽培,未必不能闖出一番功績來。力量握在她手裏,方能立於不敗,比起閨閣弱質任人欺淩,相信以四姑娘的稟性,她會更願意選擇這條路。”
車廂忽劇烈顫動,車裏又傳來撞壁的砰砰悶響。
邵信已便知他還是不同意,歎口氣又道:“大人,你身體與精神每況愈下,這掌燈之職怕是擔不長久了,若不早擇繼承之人,他日讓旁人奪了掌燈之權,對俞家,對四姑娘……都不是好事。且那盞往音燭,本就是蕭家的東西,與皇陵一體,交回四姑娘手中,也算物歸原主。”
“啊——”
嘶啞如獸的吼聲忽然透過小窗傳出,小窗的簾布被狠狠扯開,一張扭曲的臉龐擠在了小窗上,殷紅的眼眸,眼珠暴凸,幾欲離眶,死死盯著邵信已。
邵信已卻已將目光轉到他處。
“大人,四姑娘聰慧,這事瞞得了二公子,騙不過四姑娘啊。”
他看到俞眉遠的身影又出現在了林間,朝他緩緩而來。
她微笑的臉上,已不是先前天真爛漫的表情。
……
林間有淡淡的花香浮動,午後的陽光熾烈,照著草木更加蔥鬱。
俞眉遠並沒在笑,隻是她天生笑唇,總叫人覺得她似乎在笑。
她又被攔了馬車前方,不得再近。
“邵先生。”她見了邵信已,又是俯身一禮,方道,“哥哥不在了,我們明人不說暗話,這車子裏關的人,可是我父親?”
邵信已對她直白的問題毫無意外,隻深深打量她一眼,才慢悠悠開口:“姑娘何出此言?我們怎會將大人關在車裏?”
“往音魂引,噬血迷心。我父親這是被魂引迷了心神,以致神智不清,陷入瘋狂。所以你們才要把他關在這馬車裏麵,是嗎?”俞眉遠平靜問他。
邵信已終露了些驚訝在臉上。
“四姑娘竟然知道往音燭?”
“燈都叫我給點了,我怎會不知?”俞眉遠說著又看了看馬車,馬車正不斷上下微顫,似乎有人在裏頭竄跳著,“邵先生,我父親在裏麵嗎?”
“是。”邵信已便不再瞞她。她既然能說出往音燭的由來,便肯定知道往音燭所引發的後果,再瞞她也沒意義了。
“我父親用這往音燭多長時間了?”
“從認識……你母親開始。”邵信已歎口氣,不該說的他也說了。
“認識我母親起,那至少二十多年了?”俞眉遠倒抽了一口氣。
換言之,他受魂引反噬已經有二十多年時間了,一步一步變成了如今要被人縛在精鐵黑屋裏的瘋子?
而且聽邵信已的語氣,這件事……和她母親有關?
“這燈,是你母親交給他的。你父親,也是你外祖親自挑選的掌燈人。”
餘下的事,他不能再說了。
“四姑娘,若你想知道這些舊事,待大人清醒之後,親自問他吧。隻是這一次,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能清醒。我隻能再告訴你一件事,這往音燭對精神耗損極大,大人掌燈二十餘載,早已不堪重負。初時他不知反噬之力,並不在意,待到察覺時已晚了。這燈最開始是讓他的脾性全改,無法自控,像換了一個人,後來漸漸變本加厲,他……變得六親不認。所以這麽多年,他很少呆在家中。尤其是下墓回來,大部分時間,他都……被關在裏麵。”
“……”俞眉遠忽不知要說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