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邵信已與軍醫正在照看俞宗翰, 便沒來送俞眉遠與霍錚二人, 隻命人把東平輿圖的拓本交到了他們手中以防萬一, 再由錢老六和吳涯二人將他們送到法陣之外。


  各自拜別。


  來的時候天色尚早, 光線黯淡, 俞眉遠並未看清這山裏景致。回去的時候陽光正盛, 照得樹林裏一片斑駁碎光, 草木蔥鬱,雀鳥清鳴,讓她格外愜意。


  雖說林間寒氣濕重, 俞眉遠卻覺得身上暖融,額上還出了細汗,拿手背一抹, 搓下來片灰泥。


  她心裏不由一樂。這趟進山, 倒是把人折騰得滿身塵土。


  如此想著,她朝霍錚窺去。


  兩人並排而行, 隻靜靜走著, 無人開口。不知為何, 從山上下來後, 他就變得沉默。


  山裏籠著樹影, 霍錚一身雪青的衣裳便顯得格外明亮。俞眉遠回想起早晨剛遇見他時,他還是一副幹淨整齊、神采翩然的模樣, 像個入世而行的少年公子,麵目皎好、風姿綽絕。和她在山裏混了這半日出來, 他也變得灰頭土臉, 衣上血汙斑斑,腦後長發微亂,哪還有什麽皇子模樣。


  不過,他仍舊是好看的。


  比她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好看。


  他鮮活明亮,與京城裏的貴人們不一樣,像林間的鵬鳥,誌在四方。


  可他不是體弱多病嗎?且這趟進山他出現的時機也湊巧,而從頭到尾他似乎都沒說自己進山到底為了什麽。先前她沒功夫多想,如今方覺可疑。


  如此一想,俞眉遠笑容頓凝,眉頭一蹙,狐疑地打量他。


  她的打量明目張膽,霍錚忍不住了。


  “你一直在偷偷看我?”他轉過頭,直言。


  “我哪有?”俞眉遠腳步一遲,收回了目光,正視前方的山路。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兩人默不作聲地走著,已臨近山腳。


  分別在即。


  “我看到你偷偷看我了。”霍錚瞧見她小男生似的正經表情,又起了逗她的念頭。


  “是嗎?那你看錯了。”俞眉遠“哼”了一聲回答他。


  霍錚以為她否認了,剛要打趣,便聽她轉過臉來又道。


  “我在光明正大的看你!怎麽?你不能讓人看的?”俞眉遠沒在怕。


  這個答案,和她這人一樣張揚。


  霍錚失笑,身形晃動,眨眼前移到她麵前。


  “那你看夠沒有?要是不夠,我們可以停下來,我讓你慢,慢,看!”從前他因為“曇歡”的身份原因,無法與她鬥嘴,現在可不一樣。


  若論嘴上功夫,兩人怕是勢均力敵。


  俞眉遠差點就撞上他。


  她煞住腳步,瞪他一眼。


  目光流轉間,說不出的嬌俏。她並沒察覺自己的眼眸汪著水,可正是這不自覺的模樣卻叫霍錚胸口一縮,心髒似被她的目光掐緊。


  他覺得自己像個毛頭小子,總想著要逗她說話。


  算了,不鬥了,這一眼就讓他甘拜下風。


  他摸摸鼻子,給她讓路。她下巴一抬,衝他說了句:“看膩了。”


  人已經越過他的身側往前去。


  走了兩步,俞眉遠聽到後麵傳來的聲音。


  “阿遠,到山腳了。”


  她抬眼望去,四周視野已然開闊,山下的路隱隱可見,她的馬就係在前方拐角處的樹後。


  霍錚已在她身後停了步伐。


  “我隻能送你到這,剩下的路,你自己保重。”他向她告別。若再和她走下去,一會兒他不好潛蹤跟著她,不如趁早分開。


  俞眉遠站在原地靜靜看了他一會,方向他拱手:“二殿下……”


  話未落便被打斷。


  “我說過,叫我霍錚。不管是人前還是人後,我都許你叫我名諱。”霍錚擺擺手淡道。


  他曾經恨過自己這個名字,如果他不是霍錚,不是大安朝的二皇子,也許會活得更加自在。然而每次從她口中聽到自己的名字,他又覺得“霍錚”二字動聽至極。


  除了父母兄弟,他的名字隻有她能叫,他也隻願意聽她念。


  他是她的霍錚,她是他的阿遠,一如平凡百姓,如此而已。


  俞眉遠猶豫一下,先前是情勢危急,他們顧不上身份差距,如今大事已結,他到底是大安朝的皇子,名諱怎能隨便她叫?


  “你我相識一場,雖隻有半天,也共過患難,同過生死,便算平輩朋友,何必拘泥這些。”見她遲疑,霍錚又道。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不要做朋友。


  可惜,他們隻能是朋友,也必須是朋友。


  “好,阿遠便交了你這朋友。”俞眉遠想了想,展顏一笑,“先前沒同你說全,我叫俞眉遠,在俞家行四,阿遠是我的乳名。”


  他說得沒錯,共過患難、同過生死,他又是她從前最敬佩的人,若她再拘泥小節,倒對不起他這光明磊落的心了。


  “俞眉遠,好名字。”霍錚細嚼嚼她的名字,同笑道,“好了,你快回吧。我還有事,先告辭了。”


  她笑顏雖燦,但他卻瞧出她臉上的倦意,便不再多說。


  “好,就此別過,你也珍重。”俞眉遠再次拱手道別。


  霍錚深望她一眼,提氣縱身,飛掠而去。


  眼前雪青人影如輕絮飛紗,眨眼間消失於她眼前。


  俞眉遠怔怔看著他消失的方向。


  原來……上輩子她所敬仰的人,竟是這般少年。


  此別,相逢無期,也不知在她離開俞家之前能否再見上一麵。


  她忽垂頭淺笑,拋開這些,回神收心下山。


  才往前行出一段距離,她便聽到聲沉冷的叫喚。


  “阿遠。”


  俞眉遠心中一驚,抬眼望去。


  魏眠曦從她停馬之處緩緩走出,正麵無表情地看著她。


  恍惚之間,她以為自己看到了上輩子的魏眠曦。


  兩人爭執過後,他都用這樣的目光看她。


  ……


  魏眠曦看到了山坡上的俞眉遠與霍錚。


  記憶裏本來屬於他的俞眉遠,她也曾經用那樣的目光與笑容望過他。


  帶著敬佩與欣賞,坦然而灼熱,從未有過掩藏。那時的她驕如烈陽,隻為他一人奪目。失去她的十年中,他每次回憶,最先想起和最懷念的,就是這樣的她。


  可今天,他竟看到她用同樣的神情麵對另一個男人,甚至於那目光更明亮,笑容更迷人。


  有過之而無不及。


  尋到她的欣喜被一股陌生而強烈的情緒取代。


  重生而回,不知為何,他已經找不到當初與她行過的軌跡了。很多事情被改變,初見、相識、相交……每一次見麵都與從前不同,所有的回憶都隻是回憶,他們的故事不會重現。


  她不再是他記憶裏那個會對他大笑的姑娘,也不會再甜甜喚他一聲“魏眠曦”。


  他本以為隻要他用心,便能再次擁有,便能彌補上輩子的遺憾。可如今,他卻隱隱約約地擔心。


  是因為他改了兩人間的故事,所以她也不再像上輩子那樣愛上他?還是有別的原因?


  如果……如果她也回來了,他該怎麽辦?

  如果……她愛上別的人,又該如何?


  而且那個人竟是霍錚!


  霍錚!又是霍錚!

  上輩子就是這個男人,讓他在最後一刻功敗垂成,死於霍汶刀刃之下。


  人都死了十二年,尚有本事憑著生前布下的局幫助霍汶對付他,霍錚這份能耐當真稱得上是他生平宿敵。


  如今,還要添上她?


  魏眠曦跟在她身後微眯了眼,恨意與殺氣閃過。


  今生,若不殺了霍錚,他便是奪了大寶也難安穩。


  ……


  “阿遠,你出來為何不說一聲?”冰涼的聲音沒有起伏,像是質問又像是隨口一語。


  魏眠曦站在樹影裏,眉梢結雪,目光含冰。


  “魏將軍,你怎麽來了?”俞眉遠見他這般神情便不願作答,隻漠然問了句就邁步朝停馬之處走去。


  “你不見了,我出來找你,聽到山裏的動靜就趕了過來。”魏眠曦緩緩回答她。


  天亮之時他就已發現她不見了,便親自帶人出來找她,一路尋到這附近,聽到爆炸聲響擔心她有意外,便拋下眾人策馬狂奔而來,誰知竟看到了霍錚。


  俞眉遠知道,他動怒了。


  夫妻十二載,她清楚他的習慣,每次他被她激怒,就是這樣的表情。


  越怒,便越冷靜。


  隻是這次,不知他因何動怒。


  因為她的失蹤?


  “哦。”念頭隻是一閃而過,俞眉遠懶得猜他想法。


  他心情好不好,與她何幹?

  如此想著,她繼續朝拴馬的地方走去。


  “剛才那個人,是二皇子霍錚?”


  行過他身邊時,他忽然問她。


  俞眉遠腳步停住:“你窺探我們?”


  不知他躲在那裏窺探了多久,她與霍錚竟全無所覺!

  “我看你們相談甚歡,便不想打擾,就在這裏等你。”魏眠曦見她變了臉色,便壓下怒火,將語氣放緩,“阿遠,我擔心你。”


  俞眉遠壓根不信他這話,幾步走到拴馬地方,繞了兩圈,卻沒找著自己的馬,隻在地上發現了一段被扯斷的韁繩。


  沒有馬,她到天黑也未必能回到東平。


  魏眠曦沒聽到她的回答,便用目光掃過她手中韁繩,道:“我的馬在那邊,我帶你回去吧。”


  馬早就被他放跑了,她想回去,隻能靠他。


  俞眉遠望著他所指的方向,瞧見了他的坐騎追電。


  兩人一馬,他要與她共騁?


  “不必,我自己想辦法回去。”


  甩下韁繩,俞眉遠斷然拒絕。


  魏眠曦一陣沉默,在她走出數步之後忽然開口。


  “阿遠,是你嗎?你也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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