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燈

  俞眉遠的腦袋在片刻的空白之後回了神。


  她用力掙了掙, 仍舊動彈不得, 反倒讓他更加力地抱緊她, 兩人之間就連最後一點距離都不複存在。


  霍錚的唇已然緊貼在她唇瓣之上, 輕薄的蛟絲不止無法阻擋他的氣息, 甚至讓他的唇在貼來之時帶了幾分蛟絲的滑膩。她臉瞬間漲得通紅, 動也動不得, 說也說不出,難堪羞澀至極,而他卻睜著眼看她, 似乎將她此刻模樣盡收眼底,她愈發羞惱急怒,隻能將唇抿得死緊, 眼珠子往旁邊斜去, 想看老李是否已把燈拾過來。


  雖然她並不知道這燈能起什麽作用,但眼下情勢危急, 她已顧不了太多, 隻想著要尋個辦法打破眼前這局麵。


  老李已將燈拾起, 可他的身體被“顏色”控製, 每做一個動作都艱難萬分, 因而走來的速度僵硬而緩慢。


  霍錚在她唇上蹭了蹭,忽眉頭一皺, 從她唇上離上。


  俞眉遠鬆了口氣,才要喚他, 卻不料這家夥竟將她的下頜輕輕一捏, 逼她張了口,而後他再度貼上她的唇,朝她唇中緩緩送氣,倒沒有多餘的、更加溫存的動作。


  但是……俞眉遠被他惹毛了。


  他渡完一口氣,稍離她的唇換氣,再湊過來的時候,俞眉遠先發製人,不由分說往他唇瓣上十分用力地咬了過去。


  狗急還跳牆,貓急還咬人!


  霍錚的唇被她的小尖牙咬破,鮮血頓出。


  唇上突如其來的刺疼讓霍錚神情一怔,他離了她的唇,疑惑望去。


  俞眉遠察覺到他手臂的力量有些鬆去,便奮力一掙,將他的手震開。


  那廂老李終於把燈送到她手邊,泛著古怪笑容的嘴裏仍舊隻重複著一句話:“點燈!”


  四周的陶俑越靠越攏,而霍錚的目光又漸漸猙獰,她無計可施,情急之下伸手接過那盞古燈。


  接燈之時,她的手指觸過老李的手背,燈的提梁雖然入手,然而老李身上的“顏色”竟就趁著這一點點的接觸瞬間遊到了她的手上。手被一股怪力吸住,無法抽回,老李身上的“顏色”宛如妖豔的彩虹,一絲一縷慢慢遊覆到她手上。


  細密而尖銳的痛意從手上傳來,這“顏色”順著皮膚的細孔鑽入,俞眉遠的手仿佛被鍍上一層鮮豔的色彩,很美,卻十分恐怖。


  她咬牙忍痛,試圖用力收回手,卻徒勞無功。


  “點……燈……”老李還在說著。


  “燈要如何點?”俞眉遠厲聲道。她的手已經被“顏色”侵蝕,身上又無明火,如何去點這燈?


  那廂霍錚又拉住了她,隻不過他神色雖還猙獰著,可眼中目光卻現掙紮之色。他已意識到自己中了墓中之物的招,神智漸漸回歸,可眼前幻覺仍舊未褪。他隻能憑著直覺伸手,依舊想要護住她。


  “燈……芯……”老李斷斷續續說著。


  俞眉遠聽不明白,正要開口,老李的手卻動了。


  他僵硬的手粗魯地捏起她的食指。俞眉遠瞧見他臉上古怪的笑終於收起,仿佛拚盡了最後一口氣。他捏著她的手指移到了銅燈燈罩正上方一隻蟲形雕刻之上。


  蟲雕雖小,卻極為精巧,蟲形似蜂非蜂,似蝶非蝶,背生六翼,以薄銅而製,偏僻隨時要振翅而飛。


  俞眉遠的指腹被重壓在這蟲雕身上,指尖尖銳的疼痛突兀而起。蟲雕看著打磨光滑,可她的手一壓下去便察覺到有針似的銳物刺進了她的指腹。


  鮮血從她指腹綻開,頃刻之間將蟲雕的身體染得殷紅。


  很快的,蟲雕身上的鮮血又倏地隱去,她看到一線紅芒從燈罩中心落下,沒入燈座。


  霎時,銅燈裏綻起六道殷紅光芒。


  俞眉遠的心在那一瞬間如錘重落,再也顧不上周圍一切。


  燈座裏傳出的細微的翅響,她的呼吸心跳似乎都隨著這翅響起落。明明是極快的振翅聲,在她耳中卻比呼吸還綿長。也不知是這翅響的力量,還是別的原因,她的心忽然平靜萬分,周遭動靜清晰可聞,像猛然放大了數倍,比先前單靠《歸海經》時還要強烈。她聽到細蟻爬行似的聲音,扣著脈動,一點點遊移。


  未等她仔細察看,嘹亮蟲鳴響起。


  “呿”——


  古燈光芒大作,紅光炸開。


  俞眉遠眼前一花。


  四周揚起滿天彩砂,從她指尖、老李身上、陶俑上成片飛起。“顏色”被驅散,老李現出本來模樣,“撲通”一聲倒在地上,痛苦蠕動著。


  “唔。”霍錚發出聲極痛苦的悶哼,雙手猛然抱住頭。幻象被紅光打碎,幻覺消失,他隻覺得頭似要炸開。


  他不知發生何事,目光掃過身側,便發現自己已被陶俑圍住。他還有些渾噩,危險的直覺讓他本能地出手。


  騰躍到半空,他旋身出掌,掌風卷作狂龍,四散攻去。


  俞眉遠正拎著燈站在他身後,這盞銅燈讓她的思緒異常清晰,不受任何侵擾,五感敏銳驟然提升,她已經感知到這墓室中的古怪了,可忽然間身前氣流陡變,剛猛掌風襲來。


  她來不及飛離,隻能就地趴下,狼狽躲避,卻仍舊被他掌風的尾勁掃中,人在地上滾了兩圈,最終撞上了一尊陶俑。


  “咚”地一聲,古燈離手。


  她倒在陶俑之前,好在古燈所到之處,“顏色”四散逃離,她沒再受到“顏色”侵蝕。


  霍錚聽到身後異動,轉身望去,臉色驟變。


  “阿遠——”他急吼一聲,飛身到她身邊。


  俞眉遠咳了幾下,正緩緩從地上爬起。她雖狼狽,然而避得及時,並沒大礙,隻是背部撞到陶俑,一陣生疼。


  才用手臂支起身體,她便看到霍錚飛來,伸了手要扶她。


  “別碰我!”她猛地拂開他的手。


  霍錚心髒一縮,手頓在半空,看著她自己從地上艱難爬起。


  俞眉遠拍拍身上的塵土,走了兩步拾起燈,回頭看時,發現霍錚蹲在原地。


  “你發什麽愣?我知道失蹤的人在哪裏了。”她道。


  “我傷到你了。”霍錚聞言跟了過去,豈料才靠近她,俞眉遠便往後退了兩步。


  她的抗拒如此明顯,她在怕他?


  “沒有,我沒事。”俞眉遠避開他的目光。


  一看到他的臉,她就不由自主注意到他唇上被她咬出的傷口,進而想起剛才的情景。他們才認識半日,她卻被他奪了吻,怎能不恨不氣不怒?

  可偏偏……她又怪不了他。


  他中了墓室陷阱,身不由己。


  這氣她就隻能自個咽下,真叫一個憋屈。


  “阿遠。”霍錚隻當她被自己無端打了一掌在發脾氣,又怕她受了傷憋著不說,便心裏難受得喚她名字。


  俞眉遠不理睬他,隻提醒道:“一會小心些。這裏的‘顏色’是很小的蟲子,可以鑽進人的皮膚之中,千萬不要觸摸。不過我手這燈好像是這些蟲子的克星,燈一點亮這些蟲就被嚇跑,或者被燈光照死。”


  她說著蹲到地上,將燈照向地麵。


  地上果然一片斑斕色彩,卻不再遊動。


  她剛才聽到的微小聲音,就是這些小蟲子所發出的。


  比針尖還小的蟲,成千上萬,鋪滿這個墓室。


  霍錚也隨之蹲下,看了眼地麵後道,“這是毒蟎,外界也有,隻是不會聚集到這麽龐大的數量,也沒有如此顏色。想來這些蟲子被人以特殊的方式喂養祭煉,再刷於牆壁、陶俑、紅幡上作為顏色,讓人無從分辨。隻要有人貪心幡上綁的與陶俑身上掛的陪葬品,以手去觸碰,這些毒蟎便會爬到他身上,將他作為宿主噬肉蝕骨,再遊入他的軀體控製他的行動。”


  他說著站起,走到已然倒地的老李旁邊,伸手將其翻過。


  老李麵目早已模糊,眼耳口鼻中還有些未及散去的毒蟎流出,形容可怖。


  “別看,已經死了。”霍錚站起,擋去俞眉遠的目光。


  “死了?可他剛剛還把這燈交給我,替我們解了這危急。”俞眉遠愕然。


  “大概是拚著最後一口氣幫我們解圍,也讓自己從身體被寄宿的痛苦中解脫出來。你別看了,死相太嚇人。”霍錚阻止她探頭的動作。


  俞眉遠聞言遍體生寒

  這趟下墓轉眼就死了兩個人,剩下的人生死未卜。


  正想著,她忽看到地麵上有許多血點。


  “霍錚,你的手?”她這才注意到他的右手。


  鮮血正從他袖中一滴滴落下。


  霍錚聞言握了右手臂,搖頭:“沒事,小傷。”


  “把袖子拉起來。”俞眉遠開口,又是頤指氣使的口吻。


  他了解她的脾氣,知道一旦她如此說話,便必然不會善罷甘休,這才把袖子擼起。


  “這東西應該是蜇伏在他們落下的包袱裏麵。俞大人他們想必是和我一樣,著了這東西的道,才導致有人發狂觸發這墓中機關。”


  他說著露出了自己的右臂。


  右臂之上有道綻開的傷口,血在不斷湧出,而在這傷口上,又趴著隻通體黑青、手指長短的蟲子。這蟲子足多,頗似蜈蚣,蟲足深勾在傷口兩側的皮肉中,乍一看宛如他傷口上結的痂。


  俞眉遠看得一陣反胃。


  “別怕,這蟲子已經死了。”霍錚見她表情,忙從腰間取出薄如蟬翼的刀片,想也沒想便快速劃開自己的傷口,挑起那隻蟲扔到地上,一腳踩上。


  蟲子早已死透。他體內有慈悲骨的毒,這蟲子咬著他的傷口,不被毒死才奇怪。


  不過這蟲子並不會致人死地,而是帶了會引起幻覺的毒,他雖無懼,卻難免受其影響。


  血滴滴嗒嗒地落到地麵上,俞眉遠隻見他眉一擰,卻沒聽見他呼半聲疼,忽覺得他那刀像割在她心上。


  難受到不行。


  這男人真的是養尊處優的皇子嗎?


  怎麽從他的行事作風一點都看不出來呢?

  這樣的傷,別說他一個皇子,就算是常年行軍打仗的將士都忍不了吧。


  俞眉遠深深懷疑。


  她從隨身小包裏掏出一卷白紗布,用牙咬著布頭,另一手拿著布卷展開,以目光向他示意。


  霍錚乖乖把手臂伸了過去。


  “這蟲子就是讓你發狂的原因?”她嘴裏咬著東西,一邊含含糊糊說話,一邊利索地把白紗纏到他手臂上。東平天災之後,她學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替人包紮傷口。


  “嗯。”他點頭。


  “那你發狂時,都看到了什麽?”她好奇,他那一聲聲“阿遠”的後麵,到底是怎樣的畫麵。


  霍錚卻一默,偷偷打量起她的表情來。可她垂了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亦無從猜測她的想法。


  “是些幻覺,我想不起來了。”他半晌方回道。


  “哦。”俞眉遠淡道。


  傷口很快包好,她以牙咬著白紗,單手將布條打了結。


  大功告成,她抬頭。


  霍錚卻又想起一事,便問她:“剛才……除了朝你出掌之外,我還對你做了什麽嗎?”


  他對現實裏發生的事一無所知。


  俞眉遠臉一紅,反射性開口:“沒有。什麽都沒有。”


  “真的?那你可有受傷?”


  “沒有。”俞眉遠的口氣並不好。


  “可你嘔血了?”霍錚留意到她覆麵的蛟紗之上有抹淡淡血跡,就在唇間。


  見她不解,他便以指點上自己的唇向她示意。唇瓣卻忽然傳來一絲刺疼,他疑惑地將手指放下。


  指尖上有片殷紅血色。


  他的唇不知何時破口了。


  俞眉遠看得整個人要燒成渣。她適才隔著蛟絲咬他,他的血自然染上蛟絲,位置也在唇上。


  “還你。”她大窘,從臉上扯下蛟絲扔回他懷裏。


  “阿遠?”霍錚喚了一聲,就見她頭也沒回地朝前走去。


  他捏了捏蛟絲,回憶起剛才的幻覺——她受水厄之刑而窒息,所以他渡氣給她……


  腦中轟地一炸。


  若他真的做了那樣的事,那她……怕要恨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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