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災(1)

  夜風裏破空的嘯響, 如同鳥獸細微的嘶鳴, 樹葉跟著“嘩嘩”作響, 地上的陰影也隨之晃動, 一切宛如幽深魅影。


  森冷箭尖驟然來襲, 轉瞬已掠至俞章敏身前。


  俞眉遠尖厲的驚叫聲響徹整個宅院。俞章敏得了警告身形一晃, 堪堪避過了那支箭, 他辨明了箭飛來的方向,迅速避到了一棵樹背後。又是幾聲破空之間,樹杆之上已多了幾支箭。


  屋簷上倏地躍下三人, 皆身著夜行服,手執長劍,直衝俞章敏而去。


  俞家的護院迎上, 卻遠非這三人對手, 沒走幾招便被對方或傷或亡,倒地不起。好在俞宗翰派來暗中保護他們兄妹的二個護衛現了身, 與這三人在窄小的院中廝鬥, 一時間四周皆是呼喝風聲。


  這兩個護衛身手了得, 擋在俞章敏身前與他們戰得難分。


  俞眉遠趴在欄杆上卻看得分明, 屋簷之上還伏著第四人, 正用箭對準了其中一個護衛。還未等她示警,那箭便疾射而出, 從那護衛小腿穿過。


  如此一來,俞章敏又陷險境, 他雖有些武藝, 但遠遠比不過這些江湖人。


  俞眉遠心裏大急。


  “給你。”


  旁邊忽有人遞來一物。


  俞眉遠低頭望去,竟是俞宗翰送她的那張弓。


  因樓裏風涼,俞眉遠又不願回屋休憩,霍錚便回她屋子去取鬥篷,豈料還未踏出屋門便已聽到院中動靜,他便棄了鬥篷,拿了她的弓悄悄回了樓上。


  “做得好。”俞眉遠頓喜,“你去照顧青嬈。”


  她不做多想,扣箭引弓,朝著屋頂潛藏的人放弦而去。


  長箭破空,沒入夜色。


  “啊——”隻聞一聲悶哼,屋簷上滾下個身著同樣夜行服的男人。


  俞眉遠這一箭,射中那人的右胸。


  血色彌漫,她手忽微微顫起。


  “找死!”有人低吼一聲,從地上踏飛而起,襲向俞眉遠。


  俞眉遠後退了三步,退至廳口,正想解下碧影鞭。


  霍錚在她後麵,已扣了兩枚青棘錐在手中……


  地上的劍刀血影也步步逼向俞章敏。


  四野卻突然發出沉悶如獸吼般的異響,宛如地底蜇伏的巨獸瞬間蘇醒,沉寂的夜被撕扯成動蕩不安的墨影。


  腳下的地麵開始劇烈的震顫,木樓上下晃動起來,像浮在巨浪上的小舟,屋裏的桌椅傾斜,燈座“砰”然倒下,火星濺落紗幔,頃刻間卷起火舌。


  俞眉遠高懸的心似乎陡然間被凍結,她呼吸屏住,腦中瞬間空白。


  地動,已至。


  衝著俞眉遠而來的人躍至欄杆之上,豈料二樓倚廊扭曲斷裂,轟然而塌,那人猝不及防跟著欄杆一起落下。


  天地震怒,整座城市像被噩夢侵襲,尖銳的哭喊聲、樓榻石裂的巨響、樹倒山傾的轟聲,所有聲音伴著遠方一處又一處燃起的火光與火色裏滾滾的塵煙,讓這場噩夢沒有一點醒來的出口。


  仿佛她腳下所踏的這個世界即將湮滅。


  “走!”霍錚一手掐腰抱了青嬈,另一手牽了俞眉遠往外衝去。


  身後火勢越來越大,烈焰帶著熾熱的氣息滾來,屋外長廊已斷,俞眉遠與霍錚跑到斷口處準備直接跳下,豈料支撐六和樓的梁柱同時斷去,兩層高的樓轟然塌下。


  俞眉遠便立時反身抱了霍錚的腰,與他一起帶著青嬈朝外飛撲出去。


  三人一起落地,青嬈便被霍錚先行甩出,推到了院裏的空曠處,他這才回身抱緊了俞眉遠。


  “曇歡,小心。”俞眉遠已望見樓上榻下的梁柱朝他們砸來。


  來不及躲避。


  霍錚抱著她反身一俯,右手擋到她側麵,那段梁柱便一半砸在他背上,一半砸中他右手臂,被他以肉軀生生擋開。


  “咳。”沉悶的咳聲響起。


  俞眉遠的衣襟上沾滿他一口噴出的鮮血,她的心猛然間縮緊,沉沉地疼。


  “我沒事。”還沒等她說話,霍錚已經抹抹唇,麵色如常地將她扶抱而起,“快點出去,這裏不安全。”


  俞眉遠已來不及細想,目光掃過院子,院子已一片淩亂。


  “阿遠,快走!”俞章敏的聲音從角落裏傳來。


  她轉頭看去,他已被逼到屋簷下,俞宗翰的護衛隻剩一人,正死死守在他身邊。


  要殺俞章敏的人還剩下兩個,他們似乎被地動震懾,站在房前對視一眼,其中一人朝俞章敏射出一把毒針,另一人卻往他身後已岌岌可危的屋牆重揮一掌,而後不管結怎樣,這兩人便拔地躍起,朝屋外退去。


  “公子!走!”護衛將俞章敏推出,獨自揮擋毒針。


  毒針細密如雨,在夜色裏不見蹤跡,護衛哼了兩聲,身上已中數枚毒針。


  “哥!快離開!”俞眉遠見到牆壁徹底崩塌,將那護衛活活埋下。


  俞章敏踉蹌兩步跌到院中,回望之時目色悲愴。


  “走!”霍錚暴喝。


  院子狹小,四周屋舍被震得牆裂地陷,若是全部塌下,他們的性命不保。


  俞眉遠抹了抹臉,衝到俞章敏身邊,拽了他的衣袖,用盡全力往外衝去,青嬈已醒,正驚恐不已地望著四周,霍錚在她背心一拍,幾乎是用拎的將她往外拎去。


  大地劇烈的震動不知是何時停止的,似乎很快,又似乎很漫長。


  俞眉遠衝到街上,隻看到滿目瘡痍。


  空氣中彌漫著沙塵,嗆得人直咳,遠處火光竄天,無數驚懼的哭喊四麵八方傳來,

  白天還平安和樂的城市,已成人間地獄。


  十五歲及笄這日的景象,俞眉遠注定永世難忘。


  ……


  淒厲的哭聲遠遠響著,尋找親人的喚聲和茫然的泣音化作這個夜晚悲愴歌謠。俞眉遠恍惚走了兩步路,猛地停住腳步。


  身後的霍錚已褪下外衣裹到隨手撿起的木棍上,做了簡易火把燃起。


  “阿遠,你和大公子、青嬈去東市。”情急之下,霍錚直接叫了她的名。


  俞眉遠也沒注意,轉身問:“你呢?”


  “我去把人集中到安全地方。”霍錚將火把塞到俞眉遠手裏。


  東市、玄清觀、三營裏、大歸寺,這四個地方是俞眉遠這兩天和瘋道人商議後得出的避難點,都是空曠的場地,四周沒有高物,其中東市離他們所在的地方最近。


  地動不可能隻有一次,大動過後必然會有餘震,這些餘震足以將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屋舍徹底摧毀,若此時還呆在屋舍牆邊,便十分危險,他必須將民眾集中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去。


  俞眉遠拉住他:“會騎馬嗎?”


  霍錚這時已經顧不上掩飾自己的身份,當即點頭。


  “大哥,你……”


  “我沒事。不用管我!”俞章敏捂著胸站在二人旁邊,才說了一句話,便疾咳而起,唇角沁出血來。剛才的打鬥裏,他被殺手震傷,此時五髒俱疼,不過強撐著站在這裏。


  “青嬈,你先扶我大哥去東市。路我之前已帶你走過幾遍,你應該記得。”俞眉遠朝青嬈開口。


  青嬈被嚇得腦中一片混沌。


  “青嬈!照顧好我大哥!”俞眉遠便厲喝一聲。


  青嬈這才振作醒來,咬唇咽下懼意,道了聲:“好。”


  “你和我來。”俞眉遠把火把又交給青嬈,帶著霍錚去了宅後的馬廄。


  所幸馬廄隻是矮棚,沒什麽大問題,隻是馬兒被驚到,正焦躁難安。


  霍錚知她何意,便從馬廄裏牽了兩匹馬出來,安撫兩下,將其中一根韁強交到她手裏,口中卻道:

  “你去東市吧,這些事交給我就可以。”


  “大災亂象,多少性命垂危,你我雖為女子,卻也不能偷安。”俞眉遠搖頭。她心裏有很深的愧疚,這場災劫她早已知道卻始終無力化解,隻能眼睜睜見城市崩塌,無數性命被掩埋,這種滋味,如萬蟻蝕心。


  天災之前,人命便如螻蟻。


  “曇歡,倒是你,你剛剛為救我受了傷,可不要硬撐!”


  “我沒事。”霍錚仍是這一句回答。


  他知道自己勸不動她,也不打算勸。眼下情形,多一個助力便能救更多人,雖然他擔心她,但他更相信她有那個能力自救與救人。


  畢竟,她是俞眉遠。


  “你把人引去玄清觀,我則引大歸寺那一方向,最後你我在三營裏會和!”俞眉遠翻身上馬。


  這個路線,恰是繞了安平府一圈。他們要分頭把幸存的民眾都引到安全地帶,再集中搜救,也便於官府安置災民,救治傷者。


  “好,你保重。”霍錚不再多言,也翻身上馬。


  “叱——”兩人各自禦馬,朝著相反的方向,背道而馳。


  雖未同行,卻也並肩攜手。


  ……


  漫長慌亂的一夜漸漸過去,天空泛白。


  東市、玄清觀、大歸寺與三營裏的空地上,已聚滿了失措悲慟的人。光線亮起,眾人才看清周圍的一切。


  天災,已把城市拆解得支離破碎。無數人於這一晚再也無家可歸,殘垣斷埂之下,更是埋了不知多少昨日還鮮活無比的生命。


  俞眉遠一路領著人到了大歸寺後又馬不停蹄地趕去了三營裏,霍錚早已到達,此刻正與已趕進城的於平交談,一見到她兩人就都跑了過來。


  “四姑娘。”於平一見她就行了禮,目光再也沒了從前的輕視倨傲。


  俞眉遠卻隻是“噓”了一聲,動作很輕地從馬上翻下。


  霍錚便見到她臉上蒙著一層灰塵,衣上還染著他的血,裙裾已開裂,滿身的泥土,狼狽而堅定,可眉間神色卻比往日還要溫柔,目光像要滴下水來。


  “這是?”他問她。她的溫柔給了懷裏抱的小女孩,那孩子不過五歲,正滿臉倦意地蜷在她懷裏睡著。


  “路上救的。她母親……被壓在石塊下麵,已經氣絕,臨死之前將她推開。我看到的時候,她正蹲在母親旁邊……”俞眉遠說了兩句,沒辦法再往下說,隻垂垂頭,再抬眼時,眼神又已堅定。


  霍錚的心卻震了震。


  “交給我們吧。”於平叫來了下屬,將小女孩從她懷裏抱走。


  “多謝。”俞眉遠衝他抱拳,行的不是閨閣之禮。


  按之前商議的結果,若是出事,東平府這四個地方,東市與玄清觀由知府與俞章敏一起負責,而三營裏和大歸寺則由於平負責。


  於平是軍人,帶來的人訓練有素,已經以最快的速度加入了救災中去。


  “四姑娘,此地危險,我找人送姑娘回京吧。”於平歎口氣,以商量的口吻問她,不再是先前強硬的態度。


  “那你呢?於副將。”


  “就像姑娘說的,我不能走。身為軍人我若在此時離開,便愧對魏家軍赤膽忠魂之名。但姑娘不一樣……”


  “將軍,這種情形,但凡有點良知的人,都不會偷安,何況如今我父兄還在此處。”俞眉遠斷然拒絕。


  於平心裏早已有了答案。其實從一開始,她就沒想過跟他回京。


  “既如此,在下便不勸了。姑娘深明大義,於某佩服。”於平朝她點頭。


  俞眉遠臉色平表,沒多說什麽,隻道:“南麵的大部分我都已帶到大歸寺,並也和他們交代了路線。將軍請盡快派人過去安置他們。我們先回東市,這裏交給將軍了。”


  語畢她朝霍錚招手,霍錚領會其意,與她同時翻身上馬,朝東市奔去。


  ……


  轉眼便是一天過去。


  俞章敏傷重,俞眉遠便代替兄長和於平、知府及東平府其他要員商議善後之事,因於平待她的態度十分尊重,再加上此前她所做的諸多努力有目共睹,因此雖然在場僅她一個女人,卻無人敢小覷她。


  商議的結果便是集中全力搜救幸存者,而除了搜救之外,他們又抽拔一部人力出來,在空曠處搭起簡易帳篷以作災民暫時的棲息處。另一方麵,俞眉遠將女子集中起來,或協助醫館大夫救治傷者,或準備水與吃食,專門負責後方一切輔助事宜。


  餘震仍斷斷續續傳來,隻是一波比一波比平靜。


  到了第二日下午,所有的救災工作已漸上軌道。從最初的慌亂恐懼,到適應並振作,東平府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收斂心情,共同搜救。大災之下,一人之力單薄,與天災相抗,唯有聚力並肩。


  “你睡一會吧。”霍錚站到俞眉遠身後勸她。


  她已兩天兩夜未曾闔眼,再加上前兩天奔波辛苦,就算是個男人,如今也已要撐不住了,更何況她還是個養於深閨的嬌滴滴的姑娘。


  俞眉遠正忙著紮擔架。傷者太多,擔架不夠,她便帶人尋了硬木與厚布紮成簡易擔架。


  她搖頭,眼眸裏泛著血絲。


  不是不想休息,是她睡不著。


  “夠了!”霍錚受不了,將她的手從擔架上扯開,“你必須歇會!”


  “曇歡。”俞眉遠輕輕叫他名字,平靜的臉色終於起了變化。


  “別做了,歇歇。”霍錚拉著她就地而坐,“聽我說,你盡力了,已經做得很好很好了!乖。”


  她身上的華衣已經髒破,頭發也已散亂,唇色幹枯,臉色黯淡,看著就讓他心裏抽痛。


  俞眉遠隻覺得他的手厚實有力,心裏忽然便湧起莫名酸澀,藏了兩天的淚水便控製不了地奪眶。


  “曇歡。”她再喚他一聲,轉身將頭埋進霍錚胸口,雙手揪緊他衣襟,無聲哭泣。


  兩世為人,她從未目睹過這麽多的死亡與離散。


  胸口堵著巨石,她壓抑了許久,不敢釋放,隻借著忙碌來麻木,可終究這脆弱在他的強勢與安慰之下再也掩藏不住。


  潰不成軍。


  肩頭不住抽動著,似凜冽風中一片枯葉,無聲掃過,卻重重砸在霍錚心上。


  他拋開所有顧忌,用力擁住她,以唇印在她發間。


  不知多久,她漸漸平息。


  “阿遠?”他輕聲喚她。


  俞眉遠沒有反應,隻回應他帶著濃濃鼻音的喘息聲。


  他低頭看去,她竟就這麽睡去,在他懷中。


  ……


  “叱——”


  喝聲在東平府城外的林道裏響起。


  魏眠曦駕著馬疾奔向東平府。


  這一路上,他已察覺到地麵時不時傳來的顫動,越接近東平府,地麵與山體破損越嚴重,附近的小鎮也都是惶惑難安的情景。


  地動已經發生,可他並沒接到於平將俞眉遠帶出的消息。


  阿遠還在城裏!


  他開始後悔自己沒能在第一時間親自趕到東平將她帶離,如今……也不知她怎樣。


  如果……


  不不,老天安排他重生,就是要他將失去的一切都找回來,所以她不會就這麽離開。


  他安慰著自己,不停不歇朝東平馳去。


  終於在地動的第二日傍晚,他趕到東平府。


  “將軍!”於平在三營裏的軍帳外見到了魏眠曦。


  還沒等他跪下行禮,魏眠曦已一步上前,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提起。


  “她人呢?”


  “將軍……俞家四姑娘……”於平喘不過氣,隻能斷斷續續說著,“她無礙……在……在東市……”


  話才落,他人便被魏眠曦扔出。


  “於平,我讓你將她帶回來,你卻讓她身陷險地,這筆賬,我稍後再和你算。”魏眠曦怒喝著翻上追電,又是一聲長叱,一人一馬朝著東市奔去。


  ……


  東市下來來去去的人很多,簡易的帳篷下麵躺著無數傷者,哀聲一片。


  魏眠曦在帳篷前下了馬,目光在人群中搜尋,卻沒發現俞眉遠的蹤跡。他心裏著急,朝裏走去,腳步並不快,生怕錯過她。


  走到最裏麵,他便遠遠看到了一個人歪靠著一棵樹坐在地上。


  俞眉遠閉著眼,雙手無力落在地上,睡著似的。熟悉的明媚容顏之上滿是灰塵,唇色枯皺,滿身的狼狽,衣上鮮血斑斑,觸目驚心,不知怎地叫他想起上輩子最後一眼。


  她躺在凜冽白雪之間,再也站不起來。


  魏眠曦忽然恐懼。


  他快步走至她身前蹲下,緩緩伸手朝她鼻間探去,感覺到她溫熱的鼻息之後,那絲恐懼驟然間化成無法遏製的感覺。


  他猛地伸手,傾身將她抱到懷中。


  俞眉遠驚醒。


  “阿遠……”


  她聽到上輩子的聲音,像從深淵裏傳回。


  噩夢一般。


  她毫無猶豫地推開他,揚手便是一掌,狠狠打在他的頰上。


  “啪”一聲脆響。


  時間仿佛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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