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
一轉眼, 俞眉遠已離府半個月餘。
這趟出門輕車簡行, 俞宗翰和俞章敏領著俞家的護衛騎馬, 後麵就跟了三輛馬車, 一輛坐著俞眉遠與青嬈、曇歡, 另兩輛則全駝了行李。因俞宗翰是公幹, 隨行服侍的下人帶得很少, 大多都是護衛,因而俞眉遠也隻帶了青嬈和曇歡兩人,青嬈主要負責她的近身之事, 曇歡自然是負責搬搬抬抬的粗重活計。
人是俞眉遠親自點的。她沒了親娘,老太太嘴上說疼心裏待她也就那樣,蕙夫人就更隻是端個慈母模樣並無慈母之心, 沒人會費心叮囑照管她的起居飲食, 她反倒落得輕鬆,自由自在。
在兆京裏她可聽說是皇帝催促得緊了, 俞宗翰才不得一出年就離府的。可如今看來, 這一趟行程並不趕, 倒不像是聽說得那麽回事。
俞眉遠不禁有些奇怪。
這一路走走停停, 每到一個地方都停下歇息三五天。俞宗翰都讓俞章敏帶著她到處看看, 並沒拘著她的打算,他自己則帶了人到各處的山頭去考察當地的地情地貌, 忙得不停。如此一來,對俞眉遠而言這趟遠行倒像是遊山玩水來了。雖然車馬顛簸, 飲食起居比起在家裏時皆粗陋許多, 在她看來卻是兩世為人過得最舒坦自在的日子。
這日一行人在寅州呆了四日,又到啟程趕往下個地方的時間。俞眉遠前幾日在馬車上呆得煩了,便央俞章敏給弄了匹溫馴的母馬,她又拿了套俞章敏的衣裳改小後穿上,腳上蹬雙羊皮小靴,披了銀雀鬥篷騎在馬上,長發全都束在腦後,以晶紅冠一扣,遠遠望去,她就像個馬踏落花疾行於道的少年公子。
“大人,這麽望去,倒像是您帶了兩位公子出來。”俞宗翰身邊的幕僚邵信已撫須笑道。
俞宗翰看著俞眉遠已騎著馬在前頭奔了一圈回來,像忽然得了自由的孩子,滿臉的笑藏都藏不住,便歎道:“若是個男的倒好了,建一番功業自有出息日子。她這性子脫韁馬兒似的,以前拘在府裏倒不覺得,這一出來就全現形了,日後要是嫁了人,可有她苦頭好吃。”
“雖為女兒身,可四姑娘並非池中之凡物。我們出來之前,洪先生就已經占卦算過了,四姑娘乃大吉之人,天生異命,是最適合的掌燈人,況她又是蕭家血脈,本就異於常人,極有可能……”邵信已欲言又止,話鋒一轉,“大人,俞府有敏公子日後承繼祖業,你大可放手將俞府交托給他,但這掌燈一職,若沒有合適的人選,恐怕……”
“夠了!不管她是什麽人,她就隻是我和言娘的女兒。此行我帶她出來是避禍,不是為了將她拉下水,你不必多勸。她是個女孩子,好好的嫁人生子,安穩一世是最好的結局。”俞宗翰猛將聲音一沉。
遠處的俞眉遠從額頭撫下一把汗來,停在了馬車前,笑得恣意。
她像極當年的徐言娘,從模樣到脾氣。
正如邵信已之言,她的確是掌燈人的人選,否則也不會異魂而歸。
俞眉遠,乃是異魂而歸,根本就不是這世間的人。
早在六年前,他就找人算出來了。
可恨,他窺不到天機,看不出前路。
……
“都說了姑娘我帶你跑一圈,你怎麽這麽膽小!”俞眉遠腦門上汗珠晶亮一片,朝著縮在車廂裏的青嬈笑道。
她邀青嬈與她共騎,可青嬈從前坐過一回她的馬,被顛得魂飛魄散,一下馬就吐個沒完,如今是再也不敢坐她的馬了。
“姑娘,你饒了我吧。”青嬈搖著頭,堅決不和她共騎。
俞眉遠便不再勉強,夾了夾腿肚子,往前走了兩步,忽然看到坐在車夫旁邊的曇歡。
他正靠著壁,閑懶地半歪著,臉上壓了頂擋風的羊皮帽,也不知在睡覺還是在想心事。
那模樣叫她覺得安穩。
她忽然發現,自己似乎越來越信任他,這信任裏竟藏了些依賴。
一路行來,這丫頭從來不在車廂裏和她們呆在一塊兒,他總是獨自坐在車夫旁邊陪著趕車,路上但凡有個意外,最快反應過來的人永遠是他,提醒的第一個人也是她。他仿佛永遠警醒著,要讓她遠離危險。
而在她眼裏不管多難多累多髒的事,曇歡這人都能一言不發地替她處理了,根本無需她多開口說上半句。這樣的曇歡,叫俞眉遠怎能不疼,怎能不喜?
“曇歡!”俞眉遠騎在馬上衝他開口。
霍錚早就知道她停在自己旁邊盯了許久,聽見這聲喚也不看她,隻低低“嗯”了聲。
“手伸出來!”俞眉遠吩咐道。
“啊?”他拂下羊皮帽子,不解地看她。
“手!”俞眉遠重複道。
霍錚便狐疑地將手遞出。
俞眉遠怪笑一聲,握住他的手把他往馬上一拉。她的手勁可不小,霍錚被她扯了過去,竟順勢躍上馬背,坐到她背後。
“抱緊你家姑娘我,我帶你遛一圈馬兒!別學青嬈那小蹄子,膽子賊小,丟我的臉!走了!”俞眉遠沒給他拒絕的機會,一扯馬韁,馬將前蹄高揚後絕塵而去。
“……”霍錚就是害怕也沒機會出口。
有些靠近,他越想避就越避不過去。
俞眉遠就是這麽個人,總能叫別人無法抗拒。
風自耳邊呼呼刮過,像闕遙遠的歌謠,從天邊傳來,有上輩子夢了一世的自由和暢快。發絲被撩飛,皮膚被寒風刺得微癢發紅,她並不在意,隻盼能永遠能這樣痛快。
霍錚貼著她的背,雙手迫不得已圈緊了她的腰,以防被甩下馬。她腦後長發輕掃他的臉頰,傳來淡淡白蘭花香味,一縷縷地鑽入心肺。
俞眉遠的背挺得筆直,腰枝雖細卻堅韌有力,像戰場上的一杆□□,長發似纓迎風而揚,落在霍錚眼中,是筆墨難繪的美。
“阿遠——”遠遠的,俞章敏的聲音傳來,喚她回頭。
俞眉遠猛地一勒韁繩,馬上兩人都往後一傾,她落進他懷裏,轉頭朝他笑,唇就在他嘴角前揚起漂亮的弧度。
霍錚失神。
……
兆京,俞眉遠離京一個半月後。
將軍府的校場上,俞章華滿臉是汗的扔下手中長弓,朝魏眠曦開口。
“四姐姐?她已經離京去東平府了。”
魏眠曦正將弓弦拉開,微眯了眼剛要發箭,聞言注意力一閃,那箭就失了準頭,飛進箭靶旁的樹杆上。
“你說什麽?”魏眠曦不看箭,隻轉頭緊盯著俞章華。
俞章華被他淩厲的目光看得有些怵,忙道:“你不知道嗎?上元燈節過後,我父親就領旨出外,帶走了我大哥和四姐,說是帶他們出去見識一番世麵。”
他說著啐了一口,羨慕嫉妒地又道:“帶我大哥便罷了,為什麽還帶上四姐?真是偏心,寧願帶個女兒,也不帶上我!”
“你再說一遍,他們去了哪裏?”魏眠曦握緊長弓,厲聲道。
“去了東平府啊。怎麽了?”俞章華莫名其妙。
就算俞眉遠出了遠門,他也沒必要這麽驚愕吧?又不是以後不回來了!
魏眠曦眼眸卻驟然一睜。
東平府?
她怎會去了東平府?
……
“砰——”
將軍府的外書房裏,有人將劍重重砸在了案上。
“於平,替我備馬。我要去東平府一趟。”魏眠曦一邊說著,一邊伸手將腦後高束的長發一圈圈盤起,從桌上取了墨簪緊緊穿過。
於平是他的副將。
“東平府?東平府就算是快馬加鞭,這一來一回也要一個來月時間。將軍,如今九王已進了我們的圈套,正是甕中捉鱉的好時機,你這時候走了,誰來主持大局!”於平大驚。
“你來就行。”魏眠曦心裏已顧及不了許多。
“我?我不成。這局是將軍您親自布下的,前前後後花了您三年時間,如今已到了最後收網之刻,沒有你不成!”於平按住了他的劍,“將軍,你為何突然要去東平府?”
魏眠曦沉了沉心,隻道:“放手。”
“將軍,三思啊!這一計若然失敗,叫九王逃了出去,他必然知道是您下的手,日後再想對付他可就難上加難了,且還替您招來一個大敵。”於平死活不鬆,“大局為重啊!東平府若有別的要事,您交給兄弟們去做就是!”
魏眠曦握劍的手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承和十年,九王謀逆,趁著大安朝與北疆薩烏開戰之機帶兵圍困兆京。
就是今年。
他被九王追入絕境,九死一生,若非俞眉遠救他,他上輩子早就戰死。
他怎麽可能再讓同樣的事情發生一次。
這輩子,他自然早做打算。
對付九王的計劃早已布置了三年,若然他此時離開,便極有可能功虧一簣。
可是……他要是不離開……
阿遠怎麽辦?
沉思良久之後,他終於緩緩坐到椅上,平靜道:“於平,帶一隊人替我跑一趟東平府,不管你用什麽辦法,把俞家四姑娘給我帶回來。”
“啊?”於平的驚訝變成了愕然。他不能理解魏眠曦費這麽大功夫,甚至不惜親自去東平,隻是為了將一個女人帶回來。
“東平府半個多月後,會有大災。”魏眠曦捏緊眉心,另一手緊握成拳。
東平府,離棗溪隻有四十多裏路,上輩子棗溪地動,東平府也受了不小影響。
而最可怕的還不止是這場地動,而是緊隨其後的洪災。地動震塌的山石堵了棗溪河道引發水患,棗溪縣與半個東平府都在地動後五日,一夜被淹。
整個棗溪縣活下來的人寥寥無幾,東平府也毀了大半。
他記得他帶軍趕去時,棗溪縣的浮屍順著水漂下,一具接一具,數不勝數。水退之後,屋舍皆毀,滿地的淤泥裏都是僵硬的屍體,場麵可謂慘不忍睹,就算他們在沙場之上見慣生死,在那樣的天災之下卻也覺得可怕。
大水過後,接著便是疫情。滿地的屍體來不及處理,被水泡後再經陽光一照腐爛潰敗,引發了一場瘟疫。
封城三個月,棗溪縣成了人間地獄。
進去的是人,出來的隻有遊魂。
無人生還。
……
對於東平府的這場災禍,俞眉遠並不太清楚,她隻知道會有地動發生於棗溪縣。
俞章敏的腳就是在那次地動中傷的,也正因為他傷了腳,因此俞宗翰立時讓人將他帶離棗溪縣回了兆京,而他則留下親自救災。
但更多的,她就不知道了。
棗溪地點偏僻,消息閉塞,再加地方官/員有意瞞報,這場災難核清已是半年後的事,死傷數字太大,而大安朝與薩烏開戰在即,這樣的消息更是不能透出,因此這場可怕災禍被輕描淡寫蓋去。
俞眉遠雖是重生而歸,卻並不知道這趟遠行自己要麵臨何種局麵。
誰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