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
“章敏兄弟, 你別怪她了。是魏某沒有照顧好, 與四姑娘無關。”
魏眠曦將周圍的事情處置妥當後回來時, 就見到俞眉遠垂頭喪氣地聽俞章敏的訓, 他便上前替她打了圓場。
“魏兄言重了。阿遠是我妹妹, 照顧她是我這做兄長的份內之事, 剛才已多承魏兄出手相助, 如今你又攬罪上身,越發叫我這做哥哥的無地自容了。”俞章敏抱拳回道。他神情冷肅,不似先前親切。
倒不是因為俞眉遠, 而是魏眠曦的態度。他待阿遠的情,隻要眼睛不瞎就都能看出端倪。可魏俞兩家正在議親,議的是俞三。他們一邊議親, 一邊又覬覦俞四, 叫他這做兄長的如何忍受?
“舉手之勞,不足掛齒。我們難得出來一趟, 別因此掃了興致。時候不早, 我在回賓閣已經訂好席麵。那裏可以看到花神節河祭的景致, 不去可惜。等用過飯, 我送你們回府。”魏眠曦察覺到俞章敏有提前拎人回家的打算, 便搶先道。
俞章敏也不好推拒,便將俞眉遠牢牢拘在身邊, 以防再出差子。俞章華卻同俞眉遠擠眉弄眼做了一番鬼臉,又曖昧不已地笑著。
俞眉安仍與魏枕月一道走著, 她受了驚嚇, 如今又懼又氣又妒,滿心不順,拿著俞眉遠送來的風車不斷折著,直至將風車拆得支離破碎,才稍稍解氣。
花神轎子重新被抬起,雁丁街的熱鬧漸漸恢複,暗衛散去,一行人又往回賓閣行去。
魏眠曦這次便一個人跟在最後,盯緊了俞眉遠。
……
回賓閣是鶴頸街最大的酒樓,位置就落在花神河的旁邊。樓有三層,包間雅座一應俱全。一樓是堂食,二樓是包間,三樓則非顯貴不能上。
魏眠曦說的席麵就訂在了回賓閣三樓。
整層全包。
回賓閣的掌櫃帶著人親自站在金漆招牌下迎接他們,寒暄了幾句,他便領著他們上樓。
俞眉遠不動聲色地望去。掌櫃韓行雲如今已過而立,生得斯文清秀,不太像個生意人,隻有一雙眼睛時不時透出些精芒,叫人不容小覷。
三樓是個寬敞的大廳,陳設雅致,隻設有一桌。臨河的窗戶早被打開,河邊喧鬧的聲音飄來,遙遠而不真切。俞眉安早拉著魏枕月撲到窗前望去,整條河早已漂滿河燈,各種顏色各種花樣,緩緩隨水而去,宛如人間銀河虹海。
俞眉遠卻站在宴廳外長廊的扶欄前,自上而下俯望整個回賓閣內部。回賓閣不似別家酒樓多用金碧輝煌的陳設,也不像別的酒樓喧鬧雜亂,鶯燕良多。這裏一應擺飾陳列皆不張揚,布置得雅致舒心,隻於細微處方能窺見其間一點奢華。
雖說一樓是堂食,然而她並沒聽到有囂鬧聲傳上,即使傳菜的小二上上下下的跑動,也沒弄出什麽大動靜,他們步屢穩健、手勢沉穩,一看便是受過訓練的。
這是徐言娘留給她的酒樓,上輩子在她出嫁後曾經給過她許多幫助,可她一直無緣一見,如今算是得嚐夙願,心裏頗為感慨。
酒樓被打理得很好,日後她離府也無需為生計犯愁,如此甚好。
心裏想著,她便望向韓行雲。
韓行雲正領著人下樓準備席上菜品,在二樓樓梯的轉角時抬了頭,向她悄悄拱手。
他認出她了。
俞眉遠便微微頜首一笑,並不回禮。
……
沒過多久,酒菜便一道道上來。
食物的暖香四溢,勾得俞眉遠饞蟲大動。自家酒樓的東西,上輩子沒嚐過,這輩子當然要好好試試,當下她也不客氣,淨過手便開動。
回賓閣的一絕是醉蟹,以生蟹浸泡上好黃酒製成,鮮香醉人,俞眉遠嚐了一口就舍不得。一隻蟹重約四兩,膏滿肉肥,她也不要別人服侍,自己有滋有味地剝起來,沾了滿手汁液。
魏眠曦盯著她看了一會,便動手將自己桌前的蟹大卸八塊,挑出肉來全裝在蟹蓋上,讓人給她送過去,這舉動看得滿桌人目光各異。
俞眉遠意猶未盡,但看到那殼蟹肉卻沒了興致。
才要拒絕,曇歡已經俯過頭來:“姑娘,不能再吃了。醉蟹寒涼,現在又是冷春,吃多了傷身。”
霍錚聲音不大,卻剛好能叫隔不遠的魏眠曦聽到。他倒也不是針對魏眠曦,醉蟹屬寒物,俞眉遠乍然吃得多了容易傷及脾胃,還是要有些節製的好。
“還是你這丫頭心疼姑娘我,那就不吃了。”俞眉遠越來越覺得曇歡與她默契了,總能適時地說出她想說的話。
她推開麵前骨碟,想了想又道:“你也嚐嚐罷。”
魏眠曦剝的那殼肉便到了霍錚手上,霍錚看了眼那殼子,毫無胃口,他雖從下人手上接過瓷碟,可退到外麵後卻全給扔了。
要他吃魏眠曦手裏的東西?想太多!
霍錚心氣正不順呢,他看到魏眠曦就煩。
裏麵宴飲還在繼續,魏眠曦不在意剛才的插曲,隻是淡道:“是我沒顧慮周全,這東西確實不宜多食。一會酥烤全羊上來,倒是可以多吃點,那東西暖胃。”
“聽說南疆的蠻子都是以炭火炙烤羊肉為食,不知與我們這京城的烤羊有何區別?”俞章敏舉了杯,扯了別的話題。
“南疆條件艱苦,蠻子以肉為主食,炙烤時並不講究,裹腹而已。京城的炙羊雖源於南疆,但做得更加細致,不以炭火,而是壘建炙爐。爐內溫度更高,受熱更勻,是以烤出來的肉酥香四溢,再輔以多種香料,味道自然不是南疆的炙羊可比的。”魏眠曦飲了口酒,見俞眉遠露出意興盎然的表情,便仔細說起。
俞眉遠的性子像匹野馬,不愛束縛,但上輩子卻因他被困在後宅,沒有排解之法。初嫁魏府時,她悶得慌了常主動找他說話,問他些異域風土人情。
但他從來都沒理會過她,皆是冷顏以對,敷衍了事。
成親十二載,夫妻間心平氣和的閑談,他們之間竟然一次都沒有過。
後來他想說了,她卻已不願聽。
“南疆的羊都是在草原上奔跑放養的,與京裏圈養的羊不同,想必肉味也不同。”俞眉初笑道。
“缺鹽少油的,就是肉味再好也受不了那腥膻,肯定不如我們京裏的好。”俞眉安深嗅一口空氣裏飄來的香氣,不由接口。
韓行雲已推著個木架子從外頭進來,架子上是隻烤得金黃酥香的全羊,混和著香料的氣息飄來。
“沒見識。南疆的羊沒有腥膻,香得很,吃的就是原味。”俞章華一口飲盡杯中酒,反駁俞眉安。
“粗獷有粗獷的吃法,精細有精細的吃法,何來高下之分。席地而坐,望火對飲,吃的是豪爽;聞香而動,佐酒而食,吃的是情致。各種都體味一遍,才算圓滿。”俞眉遠滿不在乎地開口,頭已轉去看韓行雲。
韓行雲取了南疆刀,親自來分羊,還未下手,便被魏眠曦取走了刀。
他站在炙羊旁邊,將刀刃貼著羊背,嫻熟剝下,動作有條不紊,自有一套章法。雖是剝切油旺肉酥之物,魏眠曦的動作行雲流水,讓人大開眼界。
他將羊頸背交界處的肉片下,在瓷碟中碼好,將刀還給韓行雲,親自遞到俞眉遠麵前。
“你想去南疆?”他問她。
當著這麽多人,俞眉遠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隻能舉筷夾了片肉,再將碟子推到俞眉初那邊,道了聲:“嗯。”
“有機會的,我帶你去。”他將碟放在兩人之間,望著她笑道。
“將軍在開玩笑吧,你們去邊疆乃是行軍作戰,又不是遊山玩水,帶上我們算怎麽回事?”俞眉遠不禁覺得這話可笑。上輩子有一回他帶兵出征,她悄悄地奔到京外的十裏坡想送送他,被發現後他大發雷霆,說她枉顧軍紀,若非屬下相勸,她已經被他賞下二十軍棍的刑罰了。他如此不待見她,這輩子居然說要帶她去南疆,豈非可笑?
“魏某與姑娘說過,隻要是你心中所愛所求,我都願意傾盡餘生替你尋來,不論何物。”魏眠曦壓低聲音承諾道。
俞眉遠倏地握緊筷。
有絲怒火竄上。他三番兩次的示好,也不知意欲何為。說這麽露骨的話,倒似真的對她一往情深,若她還是上世的俞眉遠,又要被他騙了過去。
當真可恨!
明明上輩子連命都已經送給他了,這輩子他又想從她這裏取走什麽?
“啪——”她重重撂下筷子,寒著臉站起。
衣袖不小心刮到酒杯,酒水順著桌子流下。
霍錚一步跨到她身邊,將她身後椅子拉出,又把她拉離桌沿,站到了她與魏眠曦之間。
“姑娘。”青嬈反應慢半拍,很快也上前來,掏了帕子壓她衣上濕漬。
魏眠曦說的話很小聲,隻有身邊幾人聽到,因而眾人都對她忽然動怒莫名以對。
“我出去換身衣裳。失陪。”俞眉遠扶了霍錚的手,說走就走,多一句解釋都不給。
“阿遠……”魏眠曦輕聲喚了句,不知為何她動這麽大火。
他說的都是真的,也是真的想對她好,可她似乎毫不領情。
甚至於有一瞬間,他在她眼裏看到了屬於上輩子的冷漠。
心,沒來由一怵。
……
好在她們出門都有另備外衣帶著,回賓閣三樓亦設有休憩的房間,俞眉遠便攜二人進了屋子。
屋子頗大,設著桌椅屏風,屏風後是張床榻。
有人自屏風後緩緩行出,顯是已經等候多時。俞眉遠雖有怒火,但也隻是尋個緣由離席罷了,如今怒火早都散光,又見到這人就更開心了。
“馨姨。”她在周素馨拜下前將她拉起。
“四姑娘。”周素馨一見她就紅了眼眶,拉了她的手仔仔細細地看,一邊哽咽開口,“你瘦了,也高了。”
俞眉遠隨她繞過屏風,甜道:“馨姨倒是更美了。”
臉色紅潤,皮膚細滑,眉眼間都是光芒,顯然是在回賓閣裏日子不錯。
“說什麽呢?怎麽把衣服弄成這樣,我替你更衣。”周素馨臉一紅,瞪她一眼,接過青嬈捧的上襖展開,要服侍她更衣。
青嬈亦自覺地動手解她衣上係帶。
霍錚臉一燙,垂頭道了聲:“我到門口守著,你們說話。”
也不等俞眉遠回答,他忙不迭跑出屏風,站到門口處,頭也不往後轉。
隻是影像沒了,架不住後頭的蟻語。
俞眉遠正是長身子的年紀,一段時間沒見就變得厲害。周素馨許久沒見她,難免驚歎女大十八變:“姑娘,你……變太多了。這裏大了,可還疼?主腰是不是小了?別壓了胸。腰倒是越見細了,該多吃點。你葵水來了沒有?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你要多注意些,寒物少食。我不在你旁邊,這些年輕的丫頭也不懂這些,你……唉……”
說得多了,周素馨又開始替她操心。
一字一句,像嘮叨卻無顧忌的母親,把俞眉遠聽得麵紅耳赤。
守在外頭的那位就更是在心裏默頌經文了。
“馨姨!我來這見你一次不容易,別說這些沒用的了。”俞眉遠打斷她。
“什麽沒用的?哪件事能比你的身子還重要?”周素馨不高興了。
“是是是。”俞眉遠隻好點頭,“你在外頭可好?”
“好得很。你囑咐我的事我都在辦,還有老韓幫襯著。袖舞坊的嚴律確實居心叵測,我已在暗中尋合適人選替換他;兩處莊子的莊頭都是地頭蛇,我們沒有根基,很難對付。”她一邊替俞眉遠仔細穿衣,一邊說著。
“你辦事我放心。”俞眉遠點頭不作評論。
“姑娘,我這裏有包銀兩,你帶回去吧。以前是怕你年幼不懂事,輕易露財招惹大禍。如今你也懂事了,這些錢拿著以防萬一。”替她整好衣襟,周素馨才從袖裏掏出沉甸甸的一包銀子交到她手上。
俞眉遠推開:“不用。銀錢我夠使。你把這些錢存著,若有合適的宅子,你替我買了。要隱蔽些的。”
“姑娘,你真要離開俞府?”周素馨還是不願相信。
離了俞府,她如何嫁人?
“別說這些了,都是以後的事。”俞眉遠甩甩袖,更衣完畢。
周素馨卻又遲疑著開口:“對了,姑娘,還有件事。奇物坊那邊……我好像看到大少爺了。”
俞眉遠一愣。
大少爺?
“你是說……我表哥,徐家的……”
“蘇琰少爺,我看著像。”
門口的霍錚心神一凝。
徐蘇琰?
……
從屋裏出來,俞眉遠已換了件上襖,神色也已平靜。
經過樓梯前的長廊時,俞眉遠又見著了兩個人。
通往二樓的樓梯轉角牆上有處朝著大街的窗子,兩人隔著一小段距離立在窗前。看衣裳,是俞眉初和魏眠曦。
他們是何時出來的?又是為何出來?
俞眉遠微訝。
……
窗下,是回賓閣外的大街。
“這個男人,你還想嫁嗎?”魏眠曦看著街上的亂相問道。
街上有兩人扭打在一起,為了搶個孌童,其中一個男人,便是肅建伯府庶出的二公子,與俞眉初定親的人。
俞眉初咬著唇,怔忡許久才緩緩搖頭。
“你母親想要肅建伯府的關係,又開口要了一大筆聘金,這才瞞下這些髒事,將你許配過去。若你不想嫁,我可以幫你。”魏眠曦轉頭看她。
俞眉初縱使已滿心憂恐,臉上卻也隻露些許心緒,不愧是俞家的大女兒。
“你為什麽幫我?”俞眉初問他。
魏眠曦沉默起來。
也不知從何解釋,幫她是因為上輩子虧欠太多,除了俞眉遠就是無端被牽累的她。
“是因為我四妹妹?”俞眉初想不出別的理由了。
“算是吧。”魏眠曦點頭。
“好。”俞眉初咬牙回答,“要我嫁給這樣的男人,我情願青燈古佛了此殘生。”
“大姐!”後頭忽然有人叫了一聲。
兩人轉頭,俞眉遠就站在樓梯上,笑靨如花。
……
俞眉遠不會讓俞眉初和魏眠曦在一起,這個男人就算他再愛她姐姐,他也配不上俞眉初。
一個為了利益出賣感情與婚姻的男人,有什麽資格談愛?
她以為到了這輩子,魏眠曦不會再纏著她,能幹幹脆脆地去愛俞眉初,那她倒還高看他一眼,卻想不到,這輩子他還是一樣。
噢對,還添上了俞眉安。
“阿遠,你怎麽了?”俞眉初被她拉著一路跑到樓下,不明所以,“你是不是誤會什麽了?我和魏將軍之間沒有私情。”
她說著看了眼跟在她們身後,卻又小心保持了一段距離的魏眠曦,心裏有些同情他。
俞眉遠不讓他跟過來,他竟也真的沒靠近來。
“樓上呆悶了,下來走走。魏家不是在與我們家議親,他和俞三好事近了,咱兩都要遠著點才好。”俞眉遠肅然開口。
“我知道這些。可是他……”俞眉初待要解釋,忽被一聲蒼老的叫喚打斷。
“小玉!”大堂旁的後廚裏忽然出來一人,蹣跚著朝俞眉遠身後的曇歡走去。
霍錚微愕,之後開口喚了聲:“奶奶。”
來的人是小玉本尊的奶奶。
俞眉遠便望去,正遇上霍錚望過來的眼神。
他目光有些複雜。
這是場精心安排的試探。
她還是沒有……相信他。
……
花神之宴,諸人各抱心思散席歸去。
兩日後正月十五,上元燈節。
出了燈節,年便算徹底結束。
俞眉遠兩世為人的第一趟遠行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