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落
屋裏靜得呼吸聲清晰可聞。俞眉遠跪得筆直, 青嬈也跟著跪到她身後。
“求父親明察, 還四妹妹與兒子一個公道。”俞章華也沒閑著, 一起跪下。
“老爺, 章華他是冤枉的, 是妾身愚笨, 遭人陷害, 才做下這些事,與章華無關,求老爺明鑒。”何氏也跟著俯到地麵哭求著。
“遭人陷害?我看是你心太貪吧?背地裏做些見不人的勾當, 為了銀錢賣了你的良心,把丫頭往我男人懷裏推。你自己做了姨娘不打緊,就見不得別人屋裏好?想方設法給我男人找樂子?”錢寶兒冷嗤一聲, 又將目光轉向青嬈, “還有這丫頭,一看就是個狐媚子, 成天見要勾搭男人, 我看早就在打我屋裏的主意。大伯, 這丫頭也不能留, 一起打發了幹淨。”
俞章銳私會與青嬈傳信一事雖已有了眉目, 但俞宗耀用銀兩買通何氏要收青嬈這事卻沒個定論,錢寶兒如何肯饒過。
“二嬸, 這盆髒水我丫頭是不收的。我們兩府是一街兩園,平日她連見二老爺一麵都困難, 每日裏也都呆在我屋中, 何來‘勾搭’一說?再者論,我這丫頭他日必定要隨我嫁出去的,自有她的好出路,何必貪圖你們房的東西,況且她能圖什麽?是相貌?還是年紀?還是錢財?恐怕一樣都沒有吧。”俞眉遠怒嘲而回,紅著眼眶瞪向錢寶兒。
這話說得俞宗耀漲紅了臉麵,他一把年紀又沒個正經事,屋裏的錢還把在錢寶兒手裏,確實無甚可圖。
“你這丫頭好利的嘴,這是和長輩說話的態度?”錢寶兒怒而站起,柳眉倒豎。
“阿遠但求一個理字,這廂受了委屈還沒處哭呢,那廂就有人要逐我屋裏丫頭。既如此,索性把三嬸也請過來,好好商量下……巧兒……那事要如何處置,畢竟那是她的丫頭。”俞眉遠重重咬了“巧兒”的名字。
俞章銳聽出她的威脅,立時白了臉,忙喝止親娘:“娘,這事是我和父親的錯,與四妹妹的丫頭無關,你就不要添亂了!”
錢寶兒剛要發作,便被人打斷。
“夠了!”俞宗翰將茶碗拍在桌上,“你們是還嫌不夠丟人?”
俞章銳和俞宗耀便都垂了頭,錢寶兒雖然忿忿,卻也不敢多說。
“二弟,你也是一把年紀、兒女雙全的人,整日裏卻隻耽於女色,不務正業,連個正經出路都沒找到,如今倒還教得你兒子也是一般模樣,年紀輕輕不知上進,沉迷淫事。”俞宗翰看了眼沉默的杜老太太,將心一狠,又道,“是我太放縱你們了,竟做下這些齟齪事來,今日就請了祖宗家法出來,打上三十棍以儆效尤!”
他這話一出,不止俞家二房的人齊齊變色,便是杜老太太也麵露急色,這些年二房養尊處優地過著,哪經得起三十軍棍的揍!然她到底咬咬牙仍不作聲。
可俞宗翰的發落還沒完:“我照拂了你們十多年,如今你們也都大了,我們三房也是時候分府而過了。從明日起,西園仍可借你們暫住,除此之外,我不再給你們二房提供一應開支銀錢。至於三房,因三弟早夭,我會繼續照拂至三房後繼有人可挑大梁為止。”
此語一出,別說二房的人,杜老太太也已忍不住。
“老大,你這是要分家?我可還活著!”
“母親,就是因為總有人養著慣著,二弟才這般不思進取,不務正業。您不必再拿話壓我,這事我已考慮許久,就是沒有今天這事,過幾天我也要提出。我們分開單過,若二弟與章銳有什麽謀生的打算,不管是從商還是讀書,隻要不違律法,我能幫則幫。但若還想與以前那樣做個蠹蟲,就別怪我這做哥哥的撒手不管!”俞宗翰心意已決,就是老太太開了口,他也無絲毫動搖。
俞宗耀頓時癱在地上,錢寶也徹底傻眼,二房沒有銀錢來源,每天那麽多的人口和開支,往後不知從哪裏變出來!
“還有何氏,你借管家之職在園裏行陰損之事大肆斂財,做出這種汙穢事來,我斷容不得你……”
“老爺,不要!”
“爹!”
何氏和俞章銳同時開口。
俞宗翰的話卻沒停:“如今念在章華的份上,我暫且饒你一回。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你也一樣領三十板子,另外後宅事務你不必再管,從明日起搬去長齋堂,沒我允許,不得踏出。”
“李婆子革去三月月錢,就賞給孫婆子好了。”他繼續發落,目光掃過金歌。
金歌一顫。
俞宗翰說著又喚人進來:“將二夫人請回府去,把二老爺和銳少爺帶去祠堂,請祖宗家法,打三十棍。何氏,你自去領受三十板子。至於金歌,拉下去先打二十大板,等她招了主使之人再說。”
屋外應聲而入幾個強壯的婆子,將人一一拉扯了出去。錢寶兒哭天喊地起來和灰頭土臉的俞宗耀及俞章銳一起出了屋,何氏麵如死灰,十多年苦心經營一朝毀盡,叫她瞬間蒼老許多。
“老爺,求您饒了奴婢!饒了奴婢!”金歌嚇得頻頻磕頭,直磕得額前腫起,見俞宗翰不理,她又跪向俞眉遠,“姑娘,好姑娘,求您看在素日的情份上,饒我這一回吧。”
“情份?你做這些事時可想過,你與我,與周媽媽,與青嬈的情份!”俞眉遠目不斜視,並不看她。
從周素馨的事開始,俞眉遠就已經懷疑她了。周素馨的巫咒之物並不是二姨娘事人搜髒時放進去的,而是有人事先偷偷藏在她衣服裏,可以提前做到這點又不叫她發現的,隻有深知她的習慣,知道她每日會將第二日要穿的衣服固定放在某處,才有機會提前動手腳。而周素馨最信的人除了青嬈外,就隻剩下從揚平莊一起回來的金歌。後來俞眉遠便借給周素馨送包袱一事試探她,再找人跟著她,終發現她悄悄進了浣花院找了蕙夫人,也讓俞眉遠知道何氏隻不是剛好做了蕙夫人手裏那把刀。
緊跟著曇歡說了俞章銳打算對羅雨晴下手的事,俞眉遠才想出了這麽個一箭四雕的計劃來。先讓金歌誤會青嬈有心章華,再讓青嬈往外遞信,金歌必然會將信要回交給蕙夫人。以蕙夫人的心性,定然不願自己動手,再加上是俞章華的醜事,她肯定仍舊像上次一樣借何氏的手來攆走青嬈,順便還能上演一出親娘捉奸兒子的戲碼,讓俞章華更憎惡何氏一些,一舉多得。
她們自然不知那一天會去隨草閣的人不是青嬈,而是俞章銳和俞宗耀。俞眉遠借何氏的名義寫了封信,讓曇歡偷偷地遞到了俞宗耀手上,叫他以為何氏把青嬈騙到了隨草閣裏任他擺布,俞宗耀垂涎青嬈已久,又給了何氏銀錢,怎會疑心,自然到了時辰就赴約。
因而何氏一捉,捉到的就是這對父子。經此一事,俞章銳和俞宗耀這兩人恐怕不敢再對羅雨晴和青嬈起歹意了。
俞眉遠早就在不動聲色地布置了。
她告訴過自己,這輩子絕不隱忍。
今生她就是個亡命之徒,沒什麽放不開手腳的,這事就算叫人看出是她布置的,她也不在乎,大不了……魚死網破。周素馨的事,她定要連本帶利全部討回來。
“姑娘……你……原來你早就知道……”她喃喃著,雙目失神。
後麵的婆子上來,將她拉下,到門口時恰逢下人用條凳抬著巧兒走過。巧兒死人般趴在凳上,雙手軟軟垂下,臉色灰白,身下的白綢褲上一片殷紅血色,蔓延到膝彎。
“啊——我不要!我說,我說!是夫人,我把信拿給夫人了!”金歌陡然間失控叫起,“夫人看了信讓我再送回去,仍舊叫李婆子送去給華少爺,再去回稟二姨娘,說是讓二姨娘親自捉華少爺的奸才叫痛快!我沒有換信,沒有!”
蕙夫人聞言慘白了臉,直挺挺跪到地上。
“老爺,是,我是看過那信,但我沒有將信調包過!我也不知道四姑娘口中的那封信寫的到底是什麽,亦或者根本就沒有這封信。我隻做錯了一件事,就是讓金歌將信送回,故意叫何氏去捉章華的錯。”她咬牙開口,“單憑四姑娘的一麵之辭,不能就此定論。”
俞眉遠望去,她臉色雖慘白,可眉間卻仍有一絲硬氣,絲毫不亂,可見也是個心性極高的人。孫嘉蕙的確什麽都沒做,但俞眉遠就要她在什麽都沒做的情況下被所有人誤會,那些虛偽的麵皮被撕開,她與何氏並無兩樣。二房的人會恨她,何氏會恨她,俞章華也會恨她,俞宗翰也不會像從前那樣信她……
這輩子,孫嘉蕙不會再是那個所有人心中賢良無雙的妻子。
有些東西,一旦有了裂縫,叫那絲惡臭飄出來,便是再精致的飯食也叫人厭棄。
人心,太容易變,也太容易控製。
俞宗翰揮揮手,仍舊讓下人將金歌帶下去,門又闔上,淒厲的求饒聲漸遠,屋裏隻剩下了大房的人。
蕙夫人跪得筆直,妝容一絲不苟,仿佛永遠無法叫人抓出一點錯處。
“嘉蕙,昔年皇上讚你溫柔嫻淑、才思敏捷,不想十幾年過去,你的才思敏捷卻用在了這些地方。當初……嗬,言娘離府之時,將府中大小事務都交到你的手上,如今你卻是後宅禍事的源頭,你對不起她。”俞宗翰沒再繼續審下去,“你若要跪,就跪到言娘靈牌前吧。”
一句話,說得蕙夫人呼吸頓促。
“言娘是我正妻,是這後宅的女主人,你去她麵前懺悔好了。”俞宗翰續道,目光卻望向俞眉遠。
蕙夫人身子一軟,再撐不住半倒在地。
他這話無異是承認徐言娘的地位,而她這個平妻永遠都追不上徐言娘,哪怕是死。
俞眉遠卻沒太多感覺,她隻低了頭,看蕙夫人緊緊摳著地麵的手。
人都死了,還談什麽情深,若真有情,為何在世之時不願珍惜,非要以生死為證?
她不懂,也不相信。
活著時候好好愛,那才是愛。死去的悔,無非是豎在心上的牌坊而已,用來證明自己早就灰飛煙滅的愛情。
不過,能讓孫嘉蕙在她母親麵前跪著,這事兒怎麽看怎麽爽!
“你身體不好,後宅的事也別管了,今後後宅的事就交給……”俞宗翰繼續道,隻是話說一半忽然頓住,他不知該將管家的事交到誰手上。
“交給大姐吧,再讓三嬸過來幫幫忙。大姐快出嫁了,也是時候學學管家。至於三嬸,日後三叔必然要過繼子嗣有香火傳承,她也是要當家作主替嗣子持家的,也不能老那麽孱弱。再讓三姨娘幫襯著她們熟悉家務,慢慢就上手了。往後等大哥娶了媳婦兒,再把這管家權交給大哥,豈不兩相得宜。”俞眉遠一邊說,一邊自行站起,說話間還捶打著自己的膝頭。
“那你呢?你不要學學管家?”俞宗翰倒笑了。
“別,我隻要舒服過日子,父親就別折騰阿遠了。”俞眉遠眉頭一皺,立刻搖頭。
俞宗翰想了想又望向老太太,“娘,你覺得呢?”
“我?我哪敢有什麽想法?你如今大了,還管我想什麽,自己都打算好了,攆開了你弟弟一家,你們好自己快活!哼!”杜老太太這才緩緩站起,冷冷道,目光裏透出不同往日的厲色來。
不知怎地,那目光竟叫俞眉遠起了寒意。
老太太打量自己兒子的目光,怎會如此冰涼?
俞宗翰輕歎一聲,便道:“既如此,那暫且就按阿遠說的做吧。後宅交給阿初與三弟妹打理,丁氏協理。”
一切,塵埃落定。
俞眉遠困到不行,連打三個哈欠,準備告退回屋休息。
“對了,有件事還要同你們說說。過了正月十五,我要出趟遠門,去東平府。這一次我打算帶上章敏和……”
“阿遠。”
俞眉遠一下子醒了。
帶她去東平府?!
她忽然想起件事來。
上輩子發生天災地動的地方棗溪,似乎就是東平府轄下小鎮。
俞章敏也是在那裏斷了腿。
算算時間,好像就是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