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場
翌日, 園子裏的人已開始忙碌起來, 十七是俞宗翰壽辰正日, 家宴席所需的各色物品都要準備起來, 因而就連一向撒手不愛理事的蕙夫人也整日呆在抱廈裏聽丫頭婆子回話, 而二姨娘何氏更是忙得沒有一刻停歇過。
相較之下, 不用管家的俞府姑娘們則顯得舒服多了, 其中尤以俞眉遠為最。
一大早起來她就坐在明堂裏揉小腿,昨晚上被敲打得狠了,小腿今早還酸疼著。
霍錚掀簾進屋時看到的就是坐在羅漢榻上的俞眉遠, 她拿大迎枕支起了腿,正費力捏著,嘴裏還絮絮說著話, 基本上都是罵他的。
他忍了笑, 目光從她翹起的雙蝶鞋尖上掠過,很快垂下。
“四姑娘, 她已將信重新交給二門的李婆子, 接下去該找二姨娘了。”
雖不知她到底在盤算什麽, 但她讓他跟著那人, 他照辦了, 並不多問。
回了話,俞眉遠久久不出聲, 霍錚就狐疑抬頭,一眼撞上她的眼。她正歪了頭看他, 見他望來, 便朝他伸手,勾勾小指,示意他上前。
霍錚對她那小指頭有種很矛盾的感覺,又恨……又愛。
“姑娘?”遲緩地走到榻前,他微微躬身。
俞眉遠猛地跪坐而起,伸手探到他頸上。
霍錚被點穴似的一僵,才聽她慢悠悠開口:“昨夜在草叢裏被蚊蟲咬了?”
眼睛賊尖!
他挪了挪步,離開她的手。
“是。”
“可憐的,心疼死姑娘我了。來,我給你上藥!”俞眉遠從榻上小幾的暗屜裏抹出一小盒藥膏來。
霍錚聽得腦門直抽,就見她那蔥白的手指挑了青綠色的藥膏朝他伸來,他忙退出兩步。
“姑娘,我自己來吧。”
“這麽害羞?曇歡……你別是男人扮的吧?”俞眉遠看他臉色雖無恙,可整個耳根子都紅了。
霍錚頓時呼吸一窒,滿背生汗。
“噗,哈哈。給你,自己抹去!”俞眉遠見他窘迫的模樣,忍不住大笑,抬手將藥扔給他。
霍錚鬆口氣,接了藥盒就告退溜人。
“曇歡,你要真是男人,我就把你……”俞眉遠的聲音又冷不丁傳來,話說一半沒了下文。
那廂霍錚隻覺得全身被她那話剮過一遍,忙頭也不回就出了屋。
俞眉遠在後頭笑得前俯後仰。
怎麽辦?她好喜歡逗這個丫頭……
……
十一月十七,俞宗翰壽辰日。
園裏熱鬧非常。
清芳樓早早就打掃幹淨,裏頭的家什都已搬空,換上幾案錦凳,按人設座,團團圍起,並不擺大席。兩園人口頗多,若是擺大席便要分而居之,不如這樣圍坐廳間,不管是說話飲酒都各自方便。
偏巧昨天夜裏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到晨間方止。在清芳樓上望出去就能見到園子裏白朦朦的雪景,倒添了些趣意。清芳樓前的庭院積雪已清,除了俞章敏交代的炭爐之外,這院裏另又準備了四獸銜箭壺與十五木筍,專門用以投壺與木射,蕙夫人又將象牙酒籌取來預備著行酒令用。
這投壺、木射與酒籌不拘男女老幼都能玩耍,再讓俞宗翰出些彩頭,叫大家好好玩一場;再有一重,雖是壽宴,但難得一家老小齊聚,也是作了讓俞宗翰考校幾個孩子功課的打算。
年輕人早就摩拳擦掌,預備好好露一手。
午飯時眾人便都聚到了清芳樓裏來,這裏早生起了炭盆,籠著香,一片香暖。杜老太太與俞宗翰都坐在主位上,其他人輪流來向他敬酒獻壽禮。俞眉遠也跟著人向他獻禮,那禮自然就是青嬈之前替她準備好的,羊絨厚襪,針腳細密,比起別人送的禮雖然不那稀罕,也少點兒心思,但到底算貼心,馬馬虎虎也應付過去,偏偏俞宗翰拿在手裏翻來覆去看了又看後才似笑非笑道:“你親手縫的?”
俞眉遠隻是“嗤嗤”笑了幾聲,並不作答。
俞宗翰也就不揭穿她,賞了她幾個銀錁子。俞家的習慣,晚輩來送壽禮,這長輩要給賜。倒是站在蕙夫人身後侍候著的二姨娘何氏多打量了那絨襪幾眼,笑得頗為古怪。
俞眉遠接了賜退下,心裏卻有些犯疑。今日是俞宗翰過壽,但杜老太太臉上淡淡的,並不像往日那樣熱絡。莫非……上次這兩人在慶安堂裏爭執後到現在都還沒和好?都已經有半個月了,這隔夜仇隔得有些久。
俞眉遠不知怎地就想起了兩人爭執中關於俞宗耀買官之事來。
聽俞宗翰當時話中意思,他堅決反對俞宗耀踏上仕途,還不僅僅隻是反對買官一事,可上輩子俞宗耀還是捐了個官當。他捐官的錢哪裏來?
當年徐家出事,派人上俞府求助時曾帶進京一大筆銀錢,這是上輩子回賓閣的韓行雲告訴她的,可最後這人和銀錢都失了蹤。俞眉遠到現在都無法肯定到底有沒這筆錢。
如果有,那這錢會落在哪裏?在二老爺俞宗耀手裏?
不可能,如果他有錢,以他的脾性早已捐官了,不用求到老太太那裏。
她能肯定的一點是當年徐家確實派了人進京求見俞宗翰,最後卻被拒之門外,而她母親徐言娘也被老管家關進了佛堂。
腦中忽一線光芒閃過。
老管家隻有三個人使得動,她爺爺,即已故去的老太爺,她父親俞宗翰以及杜老太太。那日俞宗翰與周素馨對話時對這事表現得很詫異,假設他不知道這件事,那隻剩下一個人。
杜老太太。
正想著,那邊又傳來一陣笑聲,是二房的俞章銳舉了杯向俞宗翰拜完壽又挨桌敬過去,敬到三房寡居的羅雨晴時說了幾句笑話引來一陣笑,羅雨晴卻低了頭往後避了去,連道幾聲“不敢”,似乎窘得很。
俞眉遠心裏那線忽又被引燃。
羅雨晴!上輩子羅雨晴死得早,並未牽引出兼祧一事來。然而這輩子俞眉遠改了她的命,叫她活到如今。以老太太對小兒子俞宗顯的寵愛,他人死了尚且要給他行冥婚娶妻,如今三房尚存,則子嗣傳承定然也成了老太太的心病,她不能讓俞宗顯絕後,便要從同族過繼亦或兼祧。可兼祧是由二房錢寶兒提出的,以她的個性,這其中必定有利可圖,她才會同意讓自己兒子兼祧兩房,管羅雨晴叫娘。
這利,不可能來自三房,三房沒錢;也不可能來自大房,俞宗翰的家業都是自己攢下的,蕙夫人不會同意將家業分給二房和三房;那麽這份利隻剩最後一個可能,來自杜老太太。
杜老太太手中若有銀錢,將來駕鶴歸西前必定要分產。上輩子三房死絕,不存在分給三房一說,這輩子羅雨晴活著,隻要她過繼嗣子,老太太必然會為三房考慮,要分三房一份。然而杜老太太並無私產,她手裏銀錢不多,因而跟著大房生活,從前受徐言娘掣肘,後來則看蕙夫人臉色,在後宅雖有威信,但很多事仍越不過蕙夫人作主。比如周素馨之事,俞眉遠去求她,她連見都不見,因為她根本管不起,也不願意管。
這麽一來,她拿什麽分給二房與三房?
除非……俞家救命的那筆錢在她手裏,而錢寶兒知道這事,因而才想出兼祧這招,目的是要將所有銀錢都吞下。
線索乍然理清,俞眉遠猛地捏緊手中酒杯,她抬眼望去,堂上坐的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頓時間如同黑佛堂中猙獰的佛像,可怕至及。
然而她還有一事弄不明白。
原來她以為這筆銀子定是俞家昧下,包括俞宗翰在內,可俞宗翰對周素馨說他不知這事,而蕙夫人也對俞章銳兼祧兩房的事無動於衷,想來他們應該都不知道這筆銀子。上輩子俞家大房之盛景隻持續到太子霍汶登基為帝開始就有了落敗之象,倒是俞宗耀憑捐官發跡,一發不可收拾,因此這錢老太太肯定沒給到大房手上。
徐家救命的銀子必然數額龐大,若真在老太太手裏,那上輩子怎麽她隻分給二房而沒給大房?俞宗翰和俞宗耀都是她兒子,俞宗翰自小年少有為,深得她的喜愛,俞宗耀卻是爛泥扶不上牆,從小被她嫌棄,要說偏心,她偏的也是大房才對,怎麽後來卻把錢都給了俞宗耀?
這事又說不通了。
四周忽響起一通掌聲,將俞眉遠的思緒打散。蕙夫人請來彈詞的女先兒已經到了廳裏,一人彈起三弦,一人說白唱詞,彈唱的是江湖軼聞——雲穀的少年霍引大破薩烏乾坤戰陣之事。
彈唱到興頭上,滿屋喝彩。
俞眉遠收了心思專注聽詞,這些江湖軼聞本就是她素喜之事,再加上又是霍引的事,她便聽得更起勁了。
霍錚就站在她身後,頂著“曇歡”的模樣,見她聽自己的故事聽得忘神,滿目光芒如星,認真而又向往,便不由自主偷偷笑了。
他怎麽覺著自己有些得意呢?比大破乾坤戰陣時還得意。
……
酒過三巡,彈詞也唱完,女先兒領了賞錢退下。
眾人都有些酒意,身上不冷了,便都下樓踏進庭院。投壺與木射的東西已經備好,俞府的公子與姑娘早就躍躍欲試,俞宗翰朗笑數聲後說了彩頭,是他書房裏收著的兩樣玩物,紫玉玲瓏球與一套微雕的紫檀樓閣行樂組,全是他們愛的。
俞眉遠笑得眯起眼。都是投射的娛樂,這所有人當中,她認第二,就沒人當得起第一。
她沒有讓的意思。
果不其然,俞眉遠迎來喝彩聲陣陣。
別說俞家的姑娘,連俞章敏和俞章華都被她遠遠甩在後麵。
一人獨得兩樣彩頭,俞眉遠好不痛快。
她痛快了,有人就不痛快。俞眉安氣壞了,在蕙夫人甩袖扭衣怒了半天,直到眾人回了清芳樓取出酒籌行令,她方笑了。
行的是“春上枝頭”令,俞眉遠對詩詞歌賦不在行,行到她時勉強掰了兩句,要麽對仗不工,要麽沒押到韻,惹來滿堂轟笑,她也不在乎,舉杯自罰。
連喝了幾杯酒,酒勁上來,她就有些撐不住,滿臉通紅地討饒告罪,讓青嬈與“曇歡”扶了出去,上旁邊的廂房裏小憩。
可才一踏進廂房,她臉上的醉酣之態就全散。
“曇歡,找個機會偷偷把這封信遞到二老爺手上,別叫他發現是你放的。你可有辦法?”俞眉遠從袖裏掏出張紙晃了晃。
霍錚點頭。
這種事對他而言簡直小菜一碟。
俞眉遠便將信塞進他手中,道了聲:“等一會他們會下樓來炙烤野味,就趁那個時候,你小心點。”
霍錚接下信妥貼放好,並不多問。
俞眉遠笑笑,她喜歡他的寡言。
“青嬈,晚上你跟著我,替我多注意三嬸的動靜,一旦她有不妥要離去,就告訴我。”她轉頭又朝著青嬈吩咐。
青嬈點頭,卻又疑惑道:“姑娘,你到底想做什麽?”
“這事若辦好了,便是一箭四雕!你等著看戲就是。”俞眉遠說罷一仰頭倒在了貴妃榻上,“現在先讓你姑娘我歪一歪,等他們下來了叫醒我!”
……
樓上的酒令行到天微暗才作罷。
庭院裏炭爐生起,爐火猩紅,白霧串天,煙熏火燎的氣味四散。喧鬧的聲響隔著門簾傳進,不用人叫喚,俞眉遠自己就一骨碌爬了起來。
霍錚已經先一步出去了,屋裏隻剩青嬈,她替俞眉遠將衣裳整了整,方扶著她出了門。
“喲,醉鬼來了。”俞眉安手裏正拿著串好肉塊的叉子站在爐旁,一見她過來就嘲道。
“我這是聞香而至!”俞眉遠閉眼深嗅了一口,十分陶醉。
“什麽聞香,分明是肉味,你這饞貓!”俞眉初嗔了她一句,將自己手裏已串好的肉塊塞進她手裏。
俞眉遠衝她撒嬌了一句:“謝謝大姐。”
甜膩暖人,俞眉初才要笑她,便又聽她道:“大姐疼我,不如替我把肉烤了吧。炭火熏得慌,回頭折騰我一身味兒,我不想烤!”
那肉串又被塞回俞眉初手裏。
俞眉初佯怒地要打她,俞眉遠卻笑嘻嘻跑走,恰撞到了俞章華身上。俞章華見到她,有些欲言又止,倒是俞眉遠轉身一看是他,忙不迭地扯了他的衣袖。
“好你個章華,總算讓我逮著。”
“你逮我做啥?”俞章華被她說得莫名其妙。
俞眉遠看了看四周,將他拉到了花叢邊無人處。
“章華,昨個兒我讓人偷偷送信你給你,你怎麽還不給我回複?”她壓低的聲音裏有幾分怒意。
“你寫的信?怎麽可能?你來得剛好,我也想問你信的事。我是收到了信,不過不是你寫的,二門的張婆子說是青嬈寫來的?”俞章華很驚訝,也跟著壓了嗓子。
“我是遣她給你送了信呀。你前幾日想給水瀲買胭脂,不是管我借了銀兩,說好前日還我的,可到昨天我都沒收到。你管自家姐姐借銀子使的事麵上不好看,我總不好大張旗鼓地問你要吧,自然寫了信讓人暗暗送給你,提醒你記著這事兒。”俞眉遠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俞章華更覺得奇怪,便從衣袖裏掏出那信來遞給她。
俞眉遠狐疑地展信,借著朦朧的天色看信,才看了兩行她便訝然瞪眼。
“章華,這信不是我寫的!也不是我屋裏丫頭的筆跡!想是半途被人調包了。”她將信攥緊,大怒。
“那怎麽……”俞章華嚇一跳,心裏也犯疑。
“不知道。這信上約你今晚酉時末隨草閣,卻沒有落款,也不知是誰借了我的手使壞,怕是有詐,你可千萬別去。”俞眉遠沉默了片刻方道。
俞章華少年心性,最恨這種陰事,當下怒起,道:“要不將這事稟了父親?今天他剛好也在。”
“不成。今天是父親的好日子,可別掃了他的興致,且後宅的事還是要問蕙夫人。等明天吧,這信先放我這裏,明天我與你一起去找蕙夫人,將這事查清。我斷不容許有人汙了我房裏丫頭的名聲,去行這肮髒事!”俞眉遠按住了他的肩。
“也是。四姐姐思慮周全。”俞章華點了頭。
“對了,這事你可有告訴過別人?”她又問。
“沒。昨夜才拿到的信,還沒弄明白怎麽回事,我沒敢告訴任何人。本想找機會先問問你,誰知等到現在才有機會。”俞章華雖風流,卻也不是傻的。
“那就好。這事還是先別告訴其他人。”俞眉遠將信細細折好,收進了自己荷包裏,再次告誡他。
“你今晚可要好好呆在這裏,別叫人拿住痛腳!”
“我曉得!”
“過去吧。”俞眉遠朝前頭呶呶嘴。
俞章華與她對視一眼,轉身跑到院中。
俞眉遠盯著他的背景,咬唇一笑。
……
眾人烤了一會肉,覺得熏得很,又兼天色晚了發寒,便都丟開手回了樓上。
水榭戲台上大戲開場,咿咿呀呀的唱曲聲傳來。
“姑娘,信已經送到二老爺手中,他已經看了。”霍錚跟她回樓上,在她耳邊細語一聲。
俞眉遠正閉眼敲桌合拍,聞言也不回答,隻笑了笑作罷。
戲唱了兩出,酒過幾巡,天色更沉,清芳樓裏的人興致依舊不減。
酉時將末。
“姑娘,三夫人起身了。”青嬈忽在俞眉遠耳邊暗道。
俞眉遠半閉的眼驟然睜開,直望而去。
羅雨晴似乎多飲了幾杯酒,已不勝酒力,由巧兒扶著離席,正緩緩下樓。
“曇歡,你在抱翠湖的岔道口前截住她們。不管用什麽辦法,哪怕敲暈那巧兒,你也將羅雨晴給我帶到暖意閣去。”俞眉遠讓霍錚俯身,她在他耳邊細語一番。
霍錚便跟著悄然離去。
稍頃,俞眉遠又讓青嬈跟著離去。
少了羅雨晴與青嬈二人,席上有兩人的目光便如狼般泛起亮光來。
俞眉遠用手將頭支在桌上,歪眼望去。
俞章銳與俞宗耀這對父子也先後離了席。
好戲……真要開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