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蟲)
“恩人?這裏可是我俞家的後宅, 全是女眷, 你藏頭露尾地躲在這裏, 又不願報上身份姓名, 誰知道是人是鬼?你是救了我, 但我又怎知你不是別有居心。”
少女清脆的聲音響起, 不驚不懼, 平靜如在與人閑談。
俞眉遠沒退後,任由他發出的箭飛向自己心口。箭到她胸前便猛然停下飛勢,在半空中不住打轉。
“你倒是不怕死。我若要殺你, 你已經死過百回了。”那人手淩空一收,將力道撤回。
“叮”地細響,俞眉遠身前那隻細箭落到地上。
她心髒卻隨之狂跳, 不是因為害怕, 而是因為她看到了她一直想掌握,卻未能如願的力量。
“你是誰?”她問他。
“我是誰?等你打得贏我, 我就告訴你。”他笑聲沙啞, 有些輕狂。
“畫上的朱筆是你批注的?”俞眉遠揚手揮起一疊紙。
“是又怎樣?”那人微翹下巴, 口吻裏有三分倨傲。
俞眉遠抬頭, 凝視了他片刻, 將眼尾一挑,道:“那你教我武功吧。”
那人一愣, 她的口吻分明帶著頤指氣使的味道,卻偏又讓人覺得理所當然, 這前言後語跳轉太快, 他差點就沒跟上她的思緒。
“你不怕我別有居心?”他說著人影一晃,從亭上消失。
俞眉遠一驚,還沒找著他的行蹤,就忽然發現身後有道柔勁襲來,她迅速回身,卻隻看到他衣袂一角。那道柔勁打在她肩頭,像壓下了數十斤重擔般,逼她沉了肩。
“你有何居心,不妨說給我聽聽,興許我能幫幫你。”她咬牙扛下這股力量,卻驚喜發現體內的《歸海經》內力在遇敵之時竟自行運轉全身經脈。
那人冷哼一聲,動作快如魅影,數道攻擊分了上中下三路不斷攻出,俞眉遠的肩、手、腰、膝、腿等各處都被他打中,身體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攻擊動起。
“你幫我?你能幫我什麽?沉肩,抬肘,腰別彎,膝蓋頂住,下盤要穩。你是在練武,不是在跳舞,扭什麽腰?”
不留情麵的斥責聲響起,俞眉遠被他說得滿麵通紅,雖然她早知自己一出手就會漏洞百出,但他的嘲諷還是讓人生氣。
心裏越怒,她就越不服氣。仿佛想要證明什麽似的,不管他怎樣折騰自己,她就是不認輸,也不停手。打了這麽久,她不斷在捕捉他的身影,而他則一直在她身後以氣勁攻擊她,也不碰她身體,就逗貓似的逼得她圍著他團團轉。
俞眉遠連他一片衣角都摸不到。
實力懸殊太大。
如果這就是江湖武林中的境界,那麽她的未來還有一段遙遠而漫長的路要走。
眼前忽然有片衣角晃過,俞眉遠心頭一喜,擰腰驟改身形,堪堪避過他的一擊氣勁,她伸去捉那片衣角。
還沒等碰到衣角,她忽聽到一陣低低的笑聲。
“兵不厭詐,你記清楚了。”嘲諷的話語再起。
俞眉遠眼前這片衣角忽失,一道氣勁卻從另一側襲來,重重砸在她肩上。
“唔。”悶哼一聲,她人往前撲去,以極不雅觀的姿勢趴在了泥地裏。
“怎樣?還要學嗎?”那人冷冷開口。
聲音是冷的,眼神卻是不忍。
手伸在半空,是想拉住她的姿態,可終究他沒出手幫她。
她若真想習武,這一點點苦頭,才是開場而已。
“學,怎麽不學?你教我!”俞眉遠揉著手臂,沒事人一般從地上爬起,她抖了抖衣上的泥巴,並未轉身。
轉過身也見不著他,她無需多此一舉。
“那你叫我一聲‘師父’,再乖乖跪下拜我為師,我就教你。”見她固執,他戲謔道。
“好,師父。”俞眉遠幹脆,坦然開口。她拍拍雙手,就要拜倒。
霍錚卻是一愣,再次被自己挖的坑給埋了。
他以為驕傲如她,必不肯乖乖拜師,卻不料她竟說拜就拜,大出他的意料。
見她身子已盈盈矮下,是打算對著夜色行拜師大禮的模樣,霍錚心一緊,伸手就揮出一股柔軟的風,製止了她的動作。
“算了。我不收徒弟,尤其是女徒弟,麻煩。”
俞眉遠蹙眉,揚聲道:“你怎麽說話不算數?”
“我就不算數了,怎樣?”他無賴至極。
“你!”俞眉遠終於怒了。
霍錚卻又緩道:“我不收你為徒,但我可以指點你。以後每日這個時辰,我在這裏等你。這幾天就先把剛才那幾招練熟吧,等你哪天能摸到我衣角了,我就指點你其他招式。”
俞眉遠大喜。
“一言為定!”她道。
霍錚笑笑,身形一晃,人又飛到了亭上。
一言為定?
多像那年的……不見不散。
……
連著幾天下來,俞眉遠夜裏都悄悄溜到跨院裏練武。
這人雖神秘,也不知是好是歹,但橫豎她的秘密已經被他看破,且莫論好壞,她豁出這一把,先在他手裏討點好處再說。至於日後,最差不過一走了之。
俞眉遠也想明白了,心思澄明,就沒了顧忌,隻一心求學。
每晚上半夜,他都讓她自己練習那些招式,他隻冷眼旁觀坐在亭子的屋簷上,偶爾才開口指點幾句,言簡意賅卻也讓她受益匪淺。到了下半夜,他就勒令她回屋運氣打坐,修行《歸海經》的功法,運功一個小周天,恰到天明,她精力已複。
白天的時候,她仍如往常。
轉眼兩天時間過去,到南華山素清宮打平安醮的日子就到了。暖意閣裏一大清早就吵開了,丫頭婆子來來回回的清點隨帶的東西,生怕漏掉了什麽。
“山上風冷寒涼,不比家裏暖和,你們上去了可要多注意些。厚衣我都收在那個包袱裏了,千萬記著給姑娘添上,別由著她胡來。”周媽媽拉著青嬈和雲謠一句一句的交代。
俞眉遠已係好了一條細毛的桃紅緞麵銀鼠披風,兜帽沿上鑲了一圈的白絨毛,她站在院裏將兜帽往頭上一罩,臉龐被裹得小巧,整個人團子似的又暖和又可愛,讓人看得恨不得摟到懷裏掐上一掐才過癮。
“天沒大冷,就讓我穿這個,我要熱死了。”她不樂意地向俞眉初抱怨。
俞眉初也和她一樣係了條細毛披風,卻是緗色的麵,上頭繡了些蔥綠萱草,格外嬌嫩清爽。
“你啊,有人心疼你,你還拿起喬了,快老實點。”聽了俞眉遠的話,俞眉初拿指頭一點她的腦門,笑嗔,“周媽媽說得沒錯,山上冷,現在多穿些總好過一會凍著。”
俞眉遠吐了吐舌,道:“不就是去山上呆三天,帶這麽多東西,又不是搬家。”
“我的好姑娘,素清宮裏清苦,不像家裏這麽舒坦。這些東西都是你們用慣的,帶去了你們才好使。”俞眉初身邊的媽媽聞言就笑了。
俞眉遠不以為然地轉轉眼珠,不再接腔。
沒多久,有人來報車馬已備妥,暖意閣裏的丫頭婆子們便將備好的東西全都抬去車上。
車轆轤轉著,俞府的女眷浩浩蕩蕩出了府。
南華山在京城南邊,是兆京外最高的一處山巒,素清宮建在南華山的半山腰,是座道觀,供奉著三清至尊與慈航普渡天尊。大安朝佛道並盛,這素清宮與北邊的萬法寺並稱為天下佛道雙聖,素來香火旺盛。
車馬行了半日多才到素清宮外,一到地方便被迎進了後院的廂房休憩。素清宮極大,院落廂房頗多,俞家早已知會過宮主,在這裏包了處名為羨光台的院落給他們小住。
顛簸了大半天,老太太和惠夫人早就吃不消,午飯沒用就各去休息,其餘人見狀也都各自回了廂房。
俞眉遠這幾天精力旺盛,又兼難得出來一次,在屋裏坐不住,拉了青嬈就往外跑。可惜老太太囑咐下來,前頭人多眼雜,女眷們一律不得離開後院,因而她也隻能在後院幾處院落間閑逛。
明天才是平安醮的正日,俞府的管事正領著人將帶來的祭品搬到正殿旁的空屋裏,又有一大班匠人在殿前搭戲台子,預備明日在神前拈了戲開唱。整個素清宮鬧騰不已,喧囂聲都傳到了後院。俞眉遠嫌吵得慌,就往安靜的地方走去,結果越走越偏,竟到了處僻靜的院落外。
那院落前的匾額題著“普善”二字,院門虛掩著,隱約有聲音傳出,俞眉遠見裏麵有人,便不再往裏去,繞到了院落側麵。
“姑娘,那裏有魚,過去瞅瞅?”青嬈眼尖,看到了院落小門外放的一缸陶甕。
甕裏散種了幾棵睡蓮,花期已過,隻剩浮萍,幾隻小鯉閑遊其間,悠然自得,有些野趣,與俞府的榮華富貴截然不同。
俞眉遠點點頭,青嬈便笑嘻嘻地先跑了過去。
豈料她才跑到甕前,小門裏就出來個年約十四的小丫頭,穿了身淺米色的衣裳,手裏捧著東西匆忙走出,不妨門下石階生了青苔滑腳,她一滑便從石階上栽下。
“小心!”青嬈倒好心,離得也近,轉身便去扶她。
人倒是扶住了,沒摔著,但這小丫頭手裏的東西卻失手落到了地上。
隻聽得清脆的瓷裂之聲響起,有物碎去。
俞眉遠望去,那東西被紅綢裹著,不知是何物。
小丫頭驚呆,片刻後回神變了臉色,她猛得推開青嬈,蹲到了地上,慌張打開紅綢。
裏麵隻剩下一堆碎瓷片。
“哇!觀音大士!”她猛地哭起。
青嬈被她的哭聲嚇到,愣愣伸手,想安撫她,冷不丁這丫頭卻一把揪住了她,滿臉凶相道:“都是你,你把我們家夫人的觀音像打碎了,你賠!”
俞眉遠頓時沉了臉。
小門“吱嘎”一聲被人打開,有個四十來歲的嬤嬤約是聽到了響動從裏頭出來,她一眼看到地上的碎瓷,立刻衝下台階,抬了手照著小丫頭的臉就甩了一掌。
“成事不足的東西,怎麽把這寶貝給打碎了?”
“林媽媽,不是我,都是這人。我才剛出來,這人就衝來撞了我一下,就把瓷像給撞碎了。”小丫頭捂了臉,戰戰兢兢說著。
青嬈總算回過神來,眼前這小丫頭是要拉替罪羊呢。
“我才沒有。是你自己腳下被青苔滑了,我好心拉你一把,你反倒賴起我來!”青嬈一邊說著,一邊掙手,奈何那小丫頭抓得緊,她怎樣也甩不掉,心裏不由急起來。
那林媽媽看了看青嬈,不問青紅皂白抓了青嬈另一隻手,狠道:“瞎了眼的小蹄子,撞壞了我家夫人的觀音像,看你有幾條命來賠。都跟我進去見夫人!”
“嗬,青天白日的,貴府這是準備動用私刑對付我家丫頭?”俞眉遠冷哼一聲,緩步上前。
林媽媽見來了個衣著鮮亮華的小女孩,動作一頓,臉上便現出幾絲狐疑來,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俞眉遠。她心思幾轉,見對方雖衣著華貴,卻還是個孩子,而如今她家的主子都在院子裏,便又沒了顧忌。
“你是她的主子?既是如此,你也隨我一同進去見夫人吧。”林媽媽說著過來,竟準備抓俞眉遠。
俞眉遠那笑愈發冷冽,她輕輕一閃便避開這婦人的手。
“啪!”一聲脆響。
林媽媽捂了臉愣住。
俞眉遠已揚手給了她一耳光。
“你是什麽東西,也敢來拉扯我?”她說著整了整衣襟,徑直朝青嬈走去。
那小丫頭也被震懾得呆住,青嬈趁機將衣袖拉回,站到了俞眉遠身邊。
“你你你……你敢打我!你可知道我們家是什麽人嗎?”林媽媽回了神,尖聲叫起。
俞眉遠揉揉耳朵,不搭理她。
“什麽事,這麽吵?”院子裏忽又傳出一聲女人的喝問。
聲音……好熟稔。俞眉遠盯緊了院門。
林媽媽狠狠瞪俞眉遠一眼,快步跑向院裏,邊跑邊高聲回道:“夫人、大公子,外頭有人撞碎了夫人的觀音大士,老奴想帶她們來見你,她卻給了老奴一耳光,你們要給老奴作主啊!”
“什麽?碎了?”那聲音添了怒,透出幾許厲色。
“娘,別急,先讓陳永把人抓進來打上三十板子,再看她還敢不敢張狂。”輕柔的女音不慌不忙道,末了似又朝旁邊的人問了句,“哥,你說呢?”
“嗯。”清冽的男音隨意一應,還未開口,便看到院門被人推開。
朝思暮想的人俏生生站在了院門外,滿臉怒容。
“你們魏府好生威風,皇帝斷案尚且要問上一問,你們連話都不讓人說就打算上刑了?”
“阿遠……”魏眠曦意外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