晉王
兆京,雁乙街書官巷盡頭的潮安別苑。
別苑不大,隻是三進的宅子,有個小花園,不過後宅裏邊隻有處小館,依園而設,三麵通透,隻垂落湘妃竹簾。
“嘩啦”幾聲水響從竹簾後傳出,原來這館裏並非居所,而是隻建了一方清池,引的是地底溫泉水,常年燙人。池子上頭氤氳著霧白的熱氣,四周沒什麽陳設,隻有入口處一個巨大屏風和池邊掛衣的桁架。
“那天,你是故意的吧?”爽朗的聲音帶著調侃響起。
一個男人背對門口,靠著池壁坐著,雙手打開擱在池岸上,身體閑適慵懶地泡在溫泉裏。
池麵平靜,沒有別的人。
他像在和空氣對話。
“你心裏清楚我那日會去找俞大公子,故意迷路領著人來‘巧遇’我們的?”他還在調侃著。
無人應答。
他也不介意,仍自言自語般笑道:“是為了她?”
“嘩啦——”溫泉池中央湧起一陣水花。
“左尚棠,當初沒送你去當太監,真是可惜了。話這麽多。”清越的嗓音不鹹不淡,和著水花一起落下,像陣風。
有個人從水底站起。
漆黑長發濕漉漉地披爻在背,滴滴答答往下落水,他雙手從臉上抹過,順去水珠後又將額前發絲盡數往後捋去。
這人寬肩窄腰,身材頎長,雙臂堅實,一身白皙皮膚被燙得通紅,有些難言的蠱惑。溫泉水從他腰下緩緩流過,氤氳而上的熱氣將人染得如墨畫般不真切,那張臉藏在水霧中,真假難辨,隻剩棱角分明的輪廓和清冽的眼眸,煞是迷人。
“殿下,你當初應該投個女兒身,裝得那叫一個像!”左尚棠哈哈大笑起來。
“再羅唆換你進俞府。”霍錚已經走到池邊,正從桁架上扯下布帛,聞言便將布帛團成一團砸向左尚棠。
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我倒想替你,可我又不會易容術,也不會縮骨功,可扮不成女人。”左尚棠信手接了布帛,仍舊嘲笑他,“再說了,我進去換你出來?你舍得自己惦記了八年的小姑娘?”
霍錚瞪他一眼,眼前霧氣卻好似幻化出一張宜喜宜嗔的小臉,很快又飄散。
“收起你齷蹉的思想,進俞府為的是正事,你哪來那麽多廢話?蕭家後人有眉目了嗎?”他雙手一撐池岸,輕鬆躍了上去。
“還沒。不過朱廣才已在回京述職的路上,徐蘇琰若是從西疆回來,怕很快也該找上他了。當初朱廣才害得徐家家破人亡,這仇徐蘇琰沒那麽容易放下。”
“朱廣才是九王那邊的人,暗地裏又和月魔教勾結,正等著徐蘇琰找上門去,好將計就計捉了他逼問前朝皇陵地圖下落。你派人盯緊點。”霍錚套上件寬鬆的衣袍,腰上拿紅梅色如意絛隨意一係,人便如破曉時乍起的一道霞光。
“放心,正盯著呢。”左尚棠泡得困倦,他打了個哈欠,也跟著跳上池子,“俞府這邊呢?可有月魔暗鬼的下落?”
霍錚正在綰發,聞言皺眉。
“這人藏在俞府後宅,每次出現都戴著麵具,至今無人見過真顏。如今我人在外院,沒什麽機會進後宅,有些棘手。”
“那就想辦法進後宅,正好去她那裏呆著。我瞧俞府後宅也不太平,有你在,還能護護她。”左尚棠不正經地眨眨眼,滿臉曖昧。
“再說這話,就滾回宮裏去。”霍錚把臉一沉,透出三分淩厲,“她清清白白一個姑娘,我在她身邊算怎麽回事?他日若傳了出去,你讓她如何自處?人言可畏,我不想她無端受罪。這些話,以後不要再提。”
見他真的動氣,左尚棠才不甘不願地收笑閉嘴。
不過,脾氣素來雲淡風輕的晉王殿下,居然為了他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動怒,隻怕那人……是真上他的心了。
如此想著,左尚棠便笑而不語。
……
俞府東園,暖意閣。
俞眉遠病歪歪地坐在正屋明間的羅漢榻上,可憐巴巴地看著青嬈。
青嬈正帶著幾個新分派到她屋裏的丫頭進來給她磕頭。
她屋裏的榴煙和金歌年紀已大,去年都已經許了人家,俞眉遠親自給挑的,準備過了年,忙過正月十五就給放出去。
這事回過惠夫人,已經允下,如今二姨娘那裏就挑了新的丫頭送過來,預備接榴煙和金歌的空。
“這是我們四姑娘。”青嬈還是不理她,隻拿了兩個蒲團,讓新來的丫頭並排跪在俞眉遠跟前。
“奴婢雲謠/水瀲見過四姑娘。”兩個丫頭齊刷刷垂頭行禮。
兩個丫頭一個穿了纏枝梅對襟領的豆綠比甲,一個穿了春雀壓紋的桃色比甲,前邊那個喚作雲謠,後麵這個則是水瀲。
“抬起頭來我看看。”俞眉遠扒拉了兩下小案上的點心,沒什麽胃口。
“是。”雲謠和水瀲便抬了頭。
俞眉遠懶懶地打量她們。
雲謠姿色中等,人也規規矩矩,雖然抬頭,眼眸卻還看著地麵,倒是那水瀲,一抬頭便悄悄覷了她一眼,眼珠子飛轉,也不知在盤算什麽。這水瀲生得倒極標致,瓜子小臉、柳葉飛眉、瓊鼻檀口,再加那水蛇細腰,真似春天的俏桃花。
果然,這兩人還是來了,和上輩子一樣。
“起來吧。在我屋裏不必拘禮。”俞眉遠假惺惺說著,卻還是讓她們跪足了時間才叫起身,“我這裏規矩不多,大家都和氣,雖有主仆之分,但也親厚跟自家姐妹一樣。你們隻要安守本分,他日自有你們的好處。我也知道你們都打哪裏過來,俗話說得好,與人方便就是與己方便,你們與我方便,我自然也與你們方便,我們兩相得宜。那些不該有的小心思就收好了,既然換了屋子,就要清楚自個兒的主子到底是誰。我這人護短,什麽錯我都能想辦法揭過去,唯有一點是我容不下的。背主求榮這種事兒,千萬別讓我抓著,若是抓著了……”
她說著一笑,底下跪的兩人卻不由自主一寒。
“就別怨沒人給你們留臉麵,死了連個牌位墳塋都沒有。”
兩人聽得背脊發涼,心道這四霸王果然狂妄,說話毫不委婉,跟劍似的戳人。
“好了好了,瞧你們嚇得。我也就先把話說在前麵罷了。你們都是府裏的老人,夫人和姨娘精挑細選出來的,規矩都是極好,我不過白囑咐。”俞眉遠笑開,眉彎唇勾,一派天真。
“奴婢謝姑娘教誨,日後必當盡心盡力服侍姑娘,不作二想。”雲謠第一個回神,恭敬地拜了下去。
水瀲這才跟著反應過來,跟著拜下。
“行了,榴煙你先帶她們下去安頓了。金歌,你取一吊錢出來分給雲謠姐姐和水瀲姐姐,算是初次見麵我請她們吃茶的賞錢了。”俞眉遠吩咐下去。
“謝姑娘。”二人忙謝恩退下。
榴煙與金歌自去忙事,屋裏一時隻剩了青嬈。
俞眉遠便從案上取了塊小豆酥,笑嘻嘻地遞到青嬈唇邊。
“青嬈姐姐,吃我一口酥,別氣了啊。”
青嬈嗅到豆酥香味,犯了饞蟲,眼珠一轉,才要張嘴,忽想起兩人正冷戰,便哼了一聲將頭轉開。
“……”俞眉遠見狀暗自一歎。
都她自找的,這些年太縱寵青嬈,倒把青嬈慣出小姐脾氣,拿起喬了都。
“青嬈姐姐,別氣了,我還有事兒求你呢。”俞眉遠想了想又道。
“姑娘可別這麽客氣,有事隻管吩咐。”青嬈仍埋頭做自己的活,看都不看她。
俞眉遠跳下羅漢榻,走到她麵前,道:“教我做繡活兒。”
什麽?
青嬈終於抬頭。
她耳朵沒毛病吧,四姑娘說要做繡活?
還沒問出口,就聽有人先驚奇道:“誰?誰要做繡活兒?”
周素馨正掀簾進來,湊巧聽到了這話。
天方夜譚!
俞眉遠趁著青嬈發傻,把手裏的小豆酥一把塞進了她嘴裏,“吃了我的酥,就不許再生我的氣了。”
言罷,她轉身。
“周媽媽你來得正好,我有事和你商量。我想把章華屋裏的小玉換到我們這使喚,就拿水瀲去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