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玉
何時愛上眼前這個女人的?魏眠曦自己都記不清了。
他隻知道自己太想她了。思念如毒,比慈悲骨還痛。
十年懷念,八年等待,她像是他失而複得的心上珠寶。
過往歲月的傷害都未發生,沒什麽比一切都重頭來過更讓人安心的事了。
魏眠曦壓抑著似要噴薄而出的感情,見慣生死的冰冷眼眸中露出獸類貪婪的目光,隱晦而克製地看她。
她長大了,和他記憶裏的阿遠模樣更接近了。在陽光下似琥珀般晶瑩的臉被汗水染得濕漉漉,微笑的唇嫣紅誘人,少女的嬌媚裏還夾著孩子的青澀與男兒似的英氣,她倨傲的眼神挑釁似的望過來,生動無比,比他記憶裏的阿遠更美。胡服貼身,她腰間被束出一抹玲瓏,叫他想起上輩子那兩次同床共枕的夜。
他已迫不及待想娶她了。
……
從沙場回來的魏眠曦,像飲了血的刀,雖仍舊清俊非凡,但身上那絲戾氣卻會讓人膽怯,而麵對她,他隻能選擇刻意收斂起那股殺戳之氣,極盡溫和。
如今的俞眉遠,還隻是個尚未及笄的少女,他不想嚇到她。
“八年前貴府老太太大壽,我在你們家的畫舫上幫過四姑娘一次,不記得了?”魏眠曦笑道,溫煦得像換了個人。
魏枕月看得訝然不已,她從未見過自家哥哥露出這樣的神情,這旁人看來隻算無足輕重的笑,在魏眠曦臉上已算是極其罕見了,那種小心翼翼的討好,對,就是討好,簡直讓她匪夷所思。
“不記得了。”俞眉遠是真忘了。
八年前的事,誰還記得。
“忘了也無妨。”魏眠曦有些失望,但也不放在心上。
反正今後,她會死死記住他,如上輩子一樣。
俞眉遠蹙了眉。他的目光充滿掠奪,像上輩子那個冷涼的夜,他醉後闖入她房中,纏綿錯付,他所有的溫柔於她而言都像是淩遲,一刀一刀。
她有些疑惑。記憶裏他們初逢是在她十五歲那年的上元燈節,他先遇眉初,而後才認識了她,怎麽重生而回連這都起了變化?她自問還沒能力影響到外間之事。
這一生她不想再與他有所牽連,本打算避過二人的相識,她走她的陽關道,他行他的獨木橋,不再有交點,但猝不及防的相逢徹底打亂了她的計劃。
命運這鬼東西,讓人防不勝防。
“他是靖國候府鼎鼎大名的赤袍小將,魏眠曦魏小將軍!”
就在兩人各懷心思的片刻時間中,旁人都已圍來。魏眠曦的大名如今在京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得知是他,俞章敏和尚棠均有些驚訝,俞章華見了便麵露得色。
俞章華是庶出,才華不及其兄俞章敏,雖說主母並沒打壓過庶出子女,但他在外仍難免被人看輕,如今結交了堂堂的靖國候府小候爺,比起俞宗敏身邊這個無名小足尚棠身份不知高出多少,他便覺臉上生輝。
“魏大哥,你多露兩手讓他們看看!”俞眉安見俞眉遠那一箭威力和準頭都壓過了魏眠曦,心有不甘,便撅了唇道。
“是啊,魏兄。你縱橫沙場,斷不能被我妹妹給比下去。”俞章華殷勤地遞上箭。
俞眉遠把臉一沉,轉了身就走。
“不玩了,人多地方小,擠死了。”
“四妹妹莫非怕輸?”俞眉安在她身後揚聲。
俞眉遠轉頭,毫不客氣道:“就是贏了我又怎樣?堂堂的靖國候府小將軍,難道贏了個女人他臉上就光彩了?”
“你!”俞眉安被堵得一句話說不出,氣得幹瞪眼。
“噗。”尚棠忽然笑出聲來,見俞眉安不善的眼神掃來,他忙閉上嘴。
“你們別吵了。”俞眉初見狀忙拉拉俞眉安的手。
“四姑娘技藝高超,魏某甘拜下風。”魏眠曦與俞眉初同時開了口。
聲音重疊,兩人下意識對望一眼。
俞眉初淺淺笑起,落落大方,魏眠曦很快轉開眼,並未多看。
“不敢當。”俞眉遠的自謙很敷衍,言畢她就又望向於兮薇,“薇姐姐,我們去找宋先生吧。
說著她小跑回了涼棚,把弓與箭壺都扔到桌上。
“四姑娘。”見她要走,魏眠曦不舍這匆匆一見,在她背後喊了一聲。
“魏大哥,我帶你們去馬場走走吧。”俞眉安及時出聲,打斷他的話。
魏眠曦轉頭冷瞪了俞眉安一眼。
俞眉安頓時噤聲。
毫無感情的眼,與剛還笑著的男人判若兩樣。
俞眉遠充耳未聞,已拉著於兮薇離開。
“魏小將軍若想玩弓,不如讓在下來陪你吧。”
前麵的背影還沒全失,有人一閃身就擋在了他身前。
尚棠已拿起了俞眉遠丟下的弓,躍躍欲試地朝魏眠曦開了口。
弓上還有她手心的餘溫。
“好。”魏眠曦沉聲。
……
於兮薇想見的宋先生是俞宗翰請回來給府裏公子小姐們授課的老師,住在家學旁邊的隨心小築裏。宋先生已經在俞府呆了五年,是個學識極淵博卻又淡泊名利的人。他專為府裏姑娘講禮法,偶爾也說些四書五經上的學問。他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再平淡的文字到他口中都莫名生動起來,平日授課了不拘泥書文,引經據典,想到哪裏說到哪裏,於兮薇特別喜歡聽他的課。
如今於兮薇大了,已經許了人家,開春就要成親。這是她最後一次以姑娘的身份來俞家了,嫁人後要想出來便難上加難,是以她想趁著最後機會再見見老師,好好道別。
俞眉遠知道她的心思,因而才答應同來,否則以她的脾氣,見了那些老學究就犯怵,宋先生沒事又喜歡取笑她,她從來都是能躲就躲。
可惜興致衝衝到了宋先生住的隨心小築,宋先生恰被俞宗翰叫去議事,她們白跑一趟。
俞眉遠隻好又陪著神情懨懨的於兮薇回後園。
“蠢貨,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好!也不知姨娘怎會將你分派到二爺屋裏來。”
才走到浩文居外的小路上,俞眉遠便聽到氣急敗壞的斥責聲。
浩文居靠著家學與隨心築,是俞章華的住所。俞宗翰嚴厲,為了能讓兩個兒子專注學業,也避免沾染過多脂粉氣息,俞章敏和俞章華早就搬出後宅,在前院住著。這浩文居就是俞章華的住處。
“姐姐快省些力氣吧,你就是把天罵個窟窿,她也聽不懂你的話。你難道不知道她是個傻的嗎?”另有個尖細些的女音嘲笑道。
俞眉遠放眼望去,浩文居的院子外站了三個丫頭。
說話的兩個丫頭,一個穿紅,一個著綠,生得紅嬌綠俏,很是動人。兩人正你一言我一語正謾罵挖苦說著話。俞眉遠認得這兩人,正是俞章華跟前服侍的大丫頭。
被罵的丫頭正筆直站著,一聲不吭。她個頭與俞眉遠差不多,但身形卻頗壯,猿背寬肩,身上穿著粗使丫頭的青色短打,手裏似乎毫不費力地拎著個大木桶,腳邊是一大片水漬。
她模樣普通,圓臉方額,眼睛眯縫著,像總也睜不開似的。
俞眉遠記得這人。那日瑜園裏牙婆帶進來的那群女孩子,她站在最後一個。
“果然是個蠢的?”綠衣丫頭揚了聲。
“可不是。聽牙婆說她爹就是個天生的傻子,話都說不清楚,她這是隨了爹,從小就不靈光。”紅衣丫頭捂嘴笑了。
兩人說得大聲,並不避忌那丫頭。
“既然真是個傻子,姨娘還把送到二爺身邊做什麽?”
“誰知道,大概是圖她有力氣,會幹活吧。”
“會幹什麽活兒?!瞧她幹的好事!灑個地都能把我的鞋給泡濕!”綠衣丫頭聞言低頭看了自己的鞋,心頭又怒起。
紅衣丫頭眼珠一轉,附到綠衣丫頭耳邊細語一番。
俞眉遠聽到了。
“讓她趴在地上給你把鞋擦幹,讓她也長長規矩。”細如蟻蠅的聲音。
綠衣丫頭一聽眼眸頓時亮了,才要開口,就聽到旁邊樹下傳出來個嬌滴滴聲音。
“喲,這是瓜紋緞吧,好鮮亮的顏色,怎麽給弄濕了?”俞眉遠歪了頭看她裙底的鞋。
那鞋的鞋麵粉色的底,暈著藍色瓜紋,在陽光閃著些晶瑩光芒,隨著這丫頭的動作交錯閃動。
“四姑娘。”兩個丫頭忙行了禮。
“回姑娘話,都是這蠢笨的丫頭幹的好事。讓她灑個地,誰知竟將水沷到了我鞋上,這鞋我今天才上腳呢。”綠衣丫頭一邊解釋,一邊恨恨剜了那丫頭一眼。
“瓜紋緞,好稀罕的料子呢。”俞眉遠說著拋了眼色給於兮薇。
於兮薇會意:“是啊,這料子我隻在夫人和姨娘那看到過呢。”
綠衣丫頭心裏一驚,忙把腳往後一縮。
俞眉遠又笑道:“姐姐別多心。這瓜紋緞雖然漂亮,然遇水會縮,泡久了再給太陽一曬,上頭的瓜紋閃會褪,因而雨天濕地不能穿。姐姐快去漿洗房找人拿火鬥把水給去了,熨熨平,興許還能救回一些。”
“真的?”綠衣丫頭咬牙,想著這鞋是俞章華賞下的,難得的好鞋,她便沒了顧慮,跺跺腳拉著紅衣丫頭匆匆行了禮就往外頭跑去。
俞眉遠看著兩人遠去的背影,笑歎一口氣。
“你歎什麽?”於兮薇問她。
“笑她們傻,不明白姨娘的心思。章華屋裏都是夫人挑來的俊俏丫頭,她如何放心,怕是要著手整治了。這丫頭生得尋常,姨娘放心,自然先挑來放進他屋裏。”俞眉遠挽了她的手緩緩往前走去。
“謝謝。”身後忽然傳來悶悶的聲音。
被兩人忽略許久的丫頭開了口。
俞眉遠轉了頭。
知道她們是在幫她,她也不是太傻。
“你叫什麽?”她溫和問道。
“小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