固執
青翠草木晃眼而過,園裏景致微縮成蟻象,天空突然間觸手可及,卻很快又遙遠而去。
俞眉遠才從險況中脫離,轉頭又陷入奇特的境遇,她的心跳得怦怦作響。風刮過臉頰,身體失控似的在空中上上下下騰路,她本能地用手圈緊霍引的脖子,把頭貼到他的頸彎裏。
有些恐懼,又有些興奮,她沒有閉眼,將一切都看入眼中。
幾個騰躍後,霍引已將她帶到園中無人的角落。
閑置的靜謐院落後麵是棵繁盛的玉蘭樹,涼風吹過,枝頭的玉蘭花撲簌簌落了滿地,清幽的香氣散開,沁人心脾。俞眉遠在玉蘭花的香氣中嗅到了一絲火艾的氣息,是從他頸間傳出的。
火艾是味草藥,氣味很特別,談不上香,但俞眉遠很喜歡。上輩子她中毒之後,不論寒暑都遍體生寒,火艾是她長期煎服的藥方中一味重藥,性熱,能祛寒毒。她隻有在服藥過後方能感覺到暖意,久而久之,她就連屋裏熏的香都換成了火艾。
她對火艾,有癮。
霍引才在地上站定,發上肩頭就已落了幾片花瓣。
懷裏的小姑娘還死死抓著他後領的衣襟,臉貼著他的脖子,發絲拂過,帶起他一陣癢意。
霍引忽然間臉發燙。
剛才情勢危急,他顧不了太多,這時脫離險境,他方回了神。
就算對方是個六歲的小女孩,被他這麽抱著,也不成體統。
他蹲下,將她放到地上。小丫頭腳雖然落了地,可手卻還紋絲不動,隻怕是嚇壞了,他無奈地輕輕拍她的背,在她耳邊道了聲:“別怕,沒事了。”
圈在他脖子上的手臂鬆開,霍引隻覺得懷中一空,綿軟溫熱的小身體已經離開。
俞眉遠有些怔。
霍引勾勾唇想笑,可到底沒笑出來,反而把臉一沉。
“小丫頭,你膽子倒是大得嚇人,知道不知道剛才我要沒及時趕到,你就死了。”他說著一頓,覺得自己在個小不點麵前說死不死的有些殘忍,又把話一收,“你說你個姑娘家,不好好在院裏呆著繡個花畫個畫,老跑到那麽險的地方幹嘛?”
俞眉遠沒吭聲,仰著頭,目光直直落在他臉上。
“嚇傻了?”霍引皺眉,清亮澄澈的眼眸眨了眨,忽然單膝落地,半跪在她身前。
兩個人的個頭便一般高,視線也平齊。
“現在知道怕了?”他很嚴肅地盯著她,仿如嚴厲的兄長,“已經沒事了。下次你可要安分點,別老往危險的地方跑,便是沒有那兩個歹人,山石懸滑,也是你隨便上去的?可不是次次都那麽剛好有人救得了你。”
俞眉遠唇一抿,臉上透出些委屈,耳根底下散了些發,卷卷的。
霍引忍不住拿手指勾勾她發根處的卷翹,那卷翹像彈簧絲似的,拉直後一鬆手又卷曲了。
“好了好了,我不訓你了。”見她總不開口,他也沒了脾氣,妥協了。
“你記住我的話了嗎?”他拍拍她的肩。
“啊?”俞眉遠總算回神,“你剛剛說了什麽?”
“……”霍引石化。原來他說了半天,全被她無視了。
他生氣了。
……
“喂,等等我。”軟糯的聲音在幽靜的石板道上響起。
玄衣黑裳的背影漸行漸遠,俞眉遠隻好拔腿追去。
這人居然真生氣了!氣量真小!
但沒辦法,她還有事找他,隻能追過去。
霍引假意朝前走著,他雖不回頭,耳朵卻豎得靈光,把後麵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她管他叫“喂”,這真是更讓人來氣了。
小短腿跑得慢,距離慢慢拉開,動靜有些弱下去,霍引就放慢了腳步,讓她追上來。小丫頭跑得挺著急,氣息喘得急促,他就心軟了,腳步便越來越慢。
“撲”一聲悶響。
匆亂的腳步聲停止,霍引心裏一緊,猛地轉身。
俞眉遠踩到裙裾,重重絆倒在地。
他三步並兩步衝到她跟前,就見她已自行爬了起來。
月白的衣裙上沾滿泥汙青苔,臉頰上蹭了幾道泥痕,原本幹淨齊整的小姑娘變得狼狽。
俞眉遠眉不皺,眼不驚,隻把雙手伸到眼前看了看,忽然看到地上他落下的影子,想也想就伸手拽住霍引的衣袖。
見她生怕他跑掉的緊張模樣,霍引頓時哭笑不得,他目光在她身上一轉,落在她手上。
白嫩的掌上是數道刮痕,被砂石蓋著,血水正一點點從刮痕間滲出。
她竟一聲疼都沒叫出來。
霍引覺得自己胸口像被什麽紮了一下,有些疼也有些悶,他開始懊惱自己的小玩笑。
“霍引,你知道剛才山洞裏那個女人是什麽人嗎?”俞眉遠急道。
那個女人的聲音,與她死後魂魄未散時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這個人就是上輩子真正對她下殺手的人。俞眉遠沒想到這人竟然這麽早就潛藏在俞府裏。
不,也許就在她的身邊,每天對著她笑,在她毫無所知的情況下一步步將她逼上絕路。
隻要想想,俞眉遠便不寒而栗。
霍引眼神頓沉,身上氣息明顯一改。她並不是如他所想得那樣,因為貪玩爬上那座疊石假山,她是抱著某個目的故意去的。
“你不疼嗎?”他答非所問地望向她的手。
俞眉遠看了看自己的傷,搖頭,道:“不疼。”
“先前不知道是誰告訴我一句話,‘自己的身體自己要顧惜,如果連你自己都不願珍惜,還有誰會替你愛惜?’”霍引淡淡開口。
俞眉遠一滯,蹲在她身前的少年身上落滿被大樹枝葉剪碎的天光,他垂目的神色比之先前來得更認真。
“我回去會讓人好好包紮。”她情不自禁回答。
霍引抬了眼皮,目光穿透人心。
“小阿遠,有些事,不是你能管,也不是你該管的。”
“霍引,我想知道她的身份,這對我而言很重要。如果你知道,我求你告訴我。”俞眉遠手一緊,掌中的血滲得更多。
“我不知道。”霍引沉道,他將她的手抓下,輕輕打開她的五指,瑩白的掌中一片紅腫。
“那……你要抓莫羅?”俞眉遠思忖片刻,改了心思。
霍引猛地抬頭,緊盯著她。
“俞四姑娘,我再說一遍,這些事不是你能插手的。不管你出於什麽原因,都不要以身犯險。”
冷冽的口吻,不容置喙。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不是拿麵對稚子的態度在麵對她了。
“你不懂,我現在不管,他日我連自己怎麽死的都不知道。”俞眉遠咬緊唇,重生這麽長時間,她頭一次恨自己還是個孩子,恨自己雙手無力,什麽都做不了。
霍引訝異極了。
她真的才六歲麽?這些話從她口中說出來,妖異至極,卻又讓人……難過。
死?她知道何謂生?何謂死?
她才……六歲。
正值懵懂。
“我知道你要抓莫羅,讓我和你一起找他。”俞眉遠見他沉默,急道。
莫羅和那個女人是一丘之貉,抓到莫羅,也許她就能知道那個女人的身份。
霍引鬆開她的手站起,俯望她。
“快回院吧,別胡鬧了。”
俞眉遠聽他語氣又換回先前的戲謔,便知他沒將她的話放在心上。
“霍引……”
“第一,叫我哥哥;第二,這事沒得商量。”他搖搖頭,堵了她的話,“我要走了,你別再插手這事。若是讓我發現你再冒險,我會將你的行徑轉告令尊大人。”
他說走就走,不留餘地,轉身便離。
這次卻不像上回那樣走走停停,存心逗弄她,而是幹脆利落地邁步而去。
對手又多了一個人,功力明顯還在莫羅之上,這麽危險的事,他自己都沒把握,怎麽可能再帶上她犯險?
俞眉遠見他去的堅決,知道再怎麽說也沒用,便站在原地看他。
片刻後,他的背影漸失。
她忽然揚聲。
“霍引,就算你們將整個東園翻個底朝天,也找不到莫羅的。我知道他藏在哪裏,如果你改變主意,就來找我。我每天巳時都在這裏等你。”
上一世,他們肯定沒有抓到莫羅,否則也不會在六年後才牽出了俞府那麽大樁的秘案。
風又起,白玉蘭的花瓣落了滿天,霍引的身影消失。
她也不知他聽沒聽到。
……
老太太壽辰的第三日,本要邀了東西兩園的至親到慶安堂裏吃酒聽戲行令,可到了這日不知為何,酒也撤了,戲也停了,東西二園宅門緊閉,園裏仆婦巡察不斷。
園裏喧鬧消停,俞眉遠樂得清閑,早上去慶安堂給老太太請安之後,就轉到園子角落的這棵玉蘭樹下候著。
涼風習習,幽香脈脈,俞眉遠坐在樹下的青石板凳上,等得乏了,不知不覺間俯到凳上睡去。
玉蘭樹繁盛的枝幹間,有雙清亮的眼,沉默地望著石凳上的小姑娘。
真是個倔強的女孩。
霍引藏在樹上,無奈笑了。
樹下的俞眉遠卻做了噩夢。
不,與其說是夢,應該說她又回憶起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