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忘(修)
春滿園中的兩叢姚黃魏紫開得正豔,簇擁著飛簷翹角的八角亭台聞蓮榭。聞蓮榭臨水而建,入口與春滿園相接,背麵靠著飛巒抱翠池,可觀魚賞花,是意趣絕佳的去處。
聞蓮榭裏已經站滿了人,杜老太太被桑南與孫嘉惠一左一右攙扶著,俯在臨水的欄杆前,笑嗬嗬地望著池裏的船。池子裏有船娘撐著采蓮船在荷葉中緩行,後頭跟著艘小畫舫,舫上的湘竹簾卷起,裏頭坐了好些姑娘,個個衣飾鮮亮,竟將滿池碧荷清波都比了下去。
今日來的女客眾多,其中不乏各府嬌客。年輕的姑娘耐不住性子賞花草,她們平日裏關在籠裏,這會互相見了麵早就按捺不住,叫了船娘,開了小舫,下水遊玩。
俞眉安調皮,站到船頭拉了船娘手裏的篙子嚷著要撐船,唬得杜老太太直喊:“快,快著人把那個小猴子抓下來,摔到池子裏可不是鬧著玩的。”
老太太的話音都沒落,船舫裏就鑽出個穿了蜜合色綾衫的少女。她頭發挽成雙螺,係著與衣衫同色的絛子,雙鬢間各插了三支小巧的赤金五瓣梅,眉目清麗,身量窈窕,巧笑嫣然,如園裏開的那叢牡丹姚黃。
這少女在俞眉安耳邊說了幾句話,就哄得她把篙子丟開,乖乖回了舫裏。
老太太這才放了心回身。
“老太太和惠夫人會教人,這俞家的姑娘個個水靈。”老太太身邊有女客恭維道。
“哪裏水靈了,個個都是猴子似的頑皮,倒惹諸位笑話了。”杜老太太坐到亭間軟榻上,笑著自謙。
旁邊前來給她賀壽的幾府女眷便也隨之各自落座。
“老太太,不知才剛站在船頭那兩位,是貴府哪房姑娘?”坐在亭子右邊的禮部侍郎李夫人開了口,她說話間正拿目光打量著船上的姑娘。
“那要撐船的小猴子是我家三丫頭眉安,黃衣服那個,是老大眉初。”老太太輕啜口茶,緩緩道。
“原來是大姑娘和三姑娘,真真水蔥似的人兒,溫柔可愛,讓人心疼。不知大姑娘可許了人家沒有?”那李夫人將兩人一頓誇後,試探地開了口。
這話問得直白,老太太隻笑笑,俞府這滿園的姑娘隻俞眉初一人長到十歲,雖還沒到正式議親的年紀,但她是老大,再加上俞家這幾年水漲船高,外人早就盤算開了。
“家裏姑娘都小,老太太憐惜,想在身邊多留些時間,故而還未曾相看。”孫嘉惠便接下了話茬。
李夫人還待再問,耳邊忽傳來乳燕似的聲音。
“祖母!”一道白影隨之躍入亭中。
眾人聞聲而望,見到亭外進來的人,隻覺眼前一亮,似團花簇錦的世界裏闖進一坨雪團兒。
“阿遠和薇姐姐來給祖母拜壽了。”俞眉遠誰也不理,進了亭子隻朝老太太跟前一撲,連跪都省了。
於兮薇則跟著她婷婷嫋嫋地走到亭中,大大方方地拜了下去。
“兮薇見過外祖母、大舅母、二舅母、三舅母與諸位夫人。”她向亭中諸人都打了招呼後,方從身後的丫環手裏接過個紫檀色福壽紋樣的抹額,恭恭敬敬地捧到老太太麵前,“兮薇給外祖母拜壽,祝外祖母日月昌明,鬆鶴長春。”
桑南上前接下抹額遞到杜老太太眼前,又給她取了西洋老花鏡戴上,杜老太太便摸著抹額上繡的紋樣仔仔細細地看。
“喲,好細密的針腳。果然是老太太的親外孫女兒,一樣的心靈手巧。”錢寶兒湊到近處看了眼便誇起。
“好孩子,難為你了。快起來,到我這來。”老太太樂嗬嗬笑起,一邊攬著俞眉遠一邊朝她招手。
於兮薇站起,她娉婷婀娜,比之俞眉遠的嬌俏又是另一番美。
“四丫頭,你的壽禮呢?老太太大壽,人人可都備了禮,怎麽就你兩手空空地來了?”錢寶兒目光一轉,又落在俞眉遠身上,“你大姐姐給老太太抄了《金剛經》;你二姐姐給老太太臨了百壽帖;三姐姐打了如意吉祥絛;五……”
“我呀……我給祖母備了份好禮!”俞眉遠不耐煩多聽,她站起來,將下巴一抬,得意道。
旁人見她天真,便都笑了。
錢寶兒存心拿她取樂子,隻裝作好奇道:“什麽禮物,四姑娘不妨拿出來給大夥兒開開眼界?”
俞眉遠手指卷了卷頰邊垂下的發絲,不慌不忙地回答:“阿遠想過了,祖母身邊啥都不缺,就獨缺一樣東西!”
她這話一說,就是杜老太太也樂了,道:“你倒說說,我屋裏還缺什麽?”
“祖母屋裏什麽都有,甜滋滋的糖果兒,酥香的瓜仁兒,還有水潤潤的鮮果子……祖母一個人怎麽吃得完?吃不完就該放壞了,所以祖母獨缺個幫她吃的人。阿遠有肚子,阿遠幫祖母吃!所以阿遠就是祖母的禮物!”俞眉遠眉開眼笑,甜入人心。
一席話,說得滿亭的人都捧著肚子笑了。
“唉喲,你這丫頭……”杜老太太扶著桑南的手笑得彎了腰。
“四丫頭這張嘴,真是叫人又愛又恨。”錢寶兒說著伸手,作勢要掐她的嘴。
俞眉遠一扭頭,把臉埋到了老太太懷裏,哄得老太太摟著她直樂。
跟在俞眉遠身邊服侍的周素馨這才鬆了口氣。老太太壽辰前兩月,周素馨就著急上壽禮的事。這壽禮對俞眉遠而言左不過畫幅畫兒,繡些花表表心意,可俞眉遠連這些都不願意做。她自己不做倒也罷了,還不許她們這些貼身服侍的人代勞,生生把周素馨給愁壞了。
坐在老太太邊上的惠夫人便掩了唇,溫和地笑著,目光不動聲色地從周素馨身上轉過。
這三個月來,俞眉遠表現得就像個孩子,無人教管就任性鬧騰,與她初入俞府時的行事作派截然不同,想來這六歲的孩子能說出那樣的話,若沒人在背後教著斷不可能。
俞眉遠埋著頭狠狠打了兩個哈欠,她才懶得把精力花在這些討好的事上頭。
稍頃,俞章敏跟著上前拜壽,又回稟起俞宗翰的事來,杜老太太聽得將臉上笑一收。俞眉遠便給於兮薇使了眼色,兩人牽起手去了荷花塢。
荷花塢就在聞蓮榭旁邊,用來停靠畫舫,如今池邊正停了艘半空的小畫舫準備下水。
上一艘畫舫坐了女客,這艘畫舫上的就都是幾府的小公子。
於兮薇年紀漸大,不好再和外男同遊,便在荷花塢前停了步子。
“我不上去了,在這兒等你。你玩歸玩,可要注意腳下。”她覺得自己勸不住躍躍欲試的俞眉遠,索性也不攔她。
俞眉遠還沒到男女大防的年齡,聞言點點頭,拎了裙子就往船上跳,都不用人扶的,看得後麵跟的人心驚膽顫。好在她動作雖大,步子卻穩,跳上船竟一點沒晃。
船舫裏都是少年公子,不像女客那樣聒躁,雖也都在高談闊論,但到底安靜了不少。俞眉遠上船後也不往舫棚裏鑽,隻踮了腳從船舷跑過。舫棚裏的人都圍著個赤袍少年說話,俞眉遠跑得快,隻瞅見那人高束的黑發上戴的赤金螭冠。
人上得差不多,船娘便拿篙點岸,畫舫緩緩駛離船塢。
俞眉遠站在船頭,拿了綁在船欄上的鬥笠往腦袋上一罩,寬大的帽沿頓時遮住了她大半張臉,也遮去了灼灼日光。
她上船可不是為了玩兒。
霍引口中所說的“莫羅”,讓她想起了俞家秘事。
她十二歲那年,俞府發生一樁醜事。西園三房的寡嬸羅雨晴被人淫/辱致孕,後在房中自縊,從而牽出了俞府數起駭人的秘聞。不止是羅雨晴,東園的五姑娘並西兩園的幾個丫頭都遭了毒手,其中有一個,就是俞眉遠屋裏的大丫頭——金歌。那段日子整個俞府後宅人心惶惶,上下難安,杜老太太震怒,惠夫人帶了人挨院挨房的抄查,將所有姑娘和丫頭都檢查個遍,但凡有一點可疑的都被送出府,更遑論那些遭遇不幸的人。
那是段充滿屈辱的日子,以至於俞眉遠到現在都還記得那個罪魁禍首的名字。
莫羅。
若從現在追溯起,這個人竟在俞府藏匿了六年?
隻要想想,俞眉遠就覺得毛骨怵然。
再加上此人與月尊教有關,又涉及江湖,這潭渾水更加詭譎,她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自己再置身這樣的險境中。
俞府門第森嚴,外人若無名帖是無法踏足後園,莫羅能在俞府躲了六年,俞府裏肯定有他的幫手。另一方麵,俞府東西二園是隔街兩門,並無相連。兩府分而管之,從管事到下人都不能隨意越府而行,再加上俞府後院到了夜裏要鎖三道門,每道門都有上夜的媽媽看著,外麵還有小廝並護院守著,要想悄無聲息地潛入,也是件困難的事。但此人竟能在兩府屢次犯罪,這足以證明此人有辦法穿行兩府,尤其是在夜晚。
如此看來,要想神不知鬼不覺地穿行兩府,隻有一個辦法。
俞眉遠目光掃過這片碧荷搖曳的清池,心頭閃過一個大膽的假設。
“砰——”
悶響在船頭響起,畫舫似撞上硬物,猛然停住。俞眉遠正想心事,猝不及防間人向外衝去。船頭無攔,她直衝向船外,眼見要入水,電光火石間長篙橫伸到她胸前。
俞眉遠撲到那長篙上時便感覺到篙上傳來的力道,這力道將她攔在了篙內,穩住她的身形。她長鬆口氣,有些後怕地站直身,順篙望去。
長篙的另一頭,站著那赤衣少年。
團雲的赤紅箭袖直裰,腰間係著藏藍革帶,腳上登著雙墨色朝靴,他長發高束,壓以赤金螭冠,通身的英挺,不似一般的高門公子。再看他的模樣,眉濃如墨,高鼻薄唇,眼眸狹長,生得俊逸不凡。
這人年紀雖輕,可氣勢卻不弱,尤其那雙眼,在陽光下微斂,似波間粼光。這一身紅衣,若尋常男子穿了,大抵都壓不住這色,但穿在他身上,卻仿如天成。
隻是這本該灼豔的裝束,卻沒掩住他眸中霜冷。
紅衣……俞眉遠心裏隻有一個人能把紅色穿得如此合適。
魏眠曦。
但她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回憶舊事,她忽然發現自己再難描摹他的容顏,曾經掛在心頭那麽多年,她為之傾盡所有卻仍求而不得的人……竟就這麽給忘了。
“你可還好?”這少年手持長篙,從船舷上走來。
俞眉遠回神,點頭道:“我沒事,多謝。”
“你還認得我嗎?”他站在船邊,與她隔著幾步的距離,不敢再近。
說話間,他眼中冷色盡褪,竟泛出溫柔暖色,小心翼翼的模樣像走在林間生怕驚了飛鳥的人。
他既希望她點頭,又希望她搖頭。若點頭,她仍是當年滿腔孤勇的女子,愛如飛蛾,遇火卻化烈焰;若搖頭,便是前塵皆去,愛恨都無,他們重頭來過。
矛盾的情緒讓人心頭難安,他耐心等她答案。池上陽光明媚,照著眼前小小的女孩,他看到她緩緩搖頭。
忘了,最好。
“你是誰?”俞眉遠想不起這張年輕的臉龐屬於誰。
“我是……”他才要開口,船身又是一震。
俞眉遠搖了搖,這次卻很快站穩。
“阿安,你夠了,別再這麽胡鬧!”清脆的斥責聲傳入耳中,惹得俞眉遠望去。
不知何時,他們的小畫舫已趕上前頭那艘,三姑娘眉安正滿臉不虞地站在船尾,她手裏拿著篙撐著池邊疊石,將船身撞向俞眉遠的畫舫。
“哼。玩玩而已,大姐姐也忒膽小了。”俞眉安瞪了兩眼俞眉遠,忽將長篙捅向她的船。
兩船又被撐開,船身一陣顛簸,俞眉遠倒還站得穩當,那廂卻傳出“啊”的驚呼。
俞眉安身邊淺黃的人影在船頭晃了晃,朝水麵跌去。
“大姐姐!”俞眉安嚇得大叫。
俞眉遠想也沒想就將手裏的長篙另一頭擲了過去。這少年有能耐幫她一次,自然也有辦法幫到對船的人。
長篙飛到對船兩人的中間,他一怔,握著長篙的手施力,長篙一震,對船的少女急急抓住了長篙穩住身形。
急喘了兩下,那少女緩了心情,方才抬頭。
清麗的容顏入目,竟是故人。
俞眉初。
少年眉頭大蹙,轉頭再尋俞眉遠。
她已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