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牙(捉蟲)
鬧騰了一天,俞眉遠的小身子骨筋疲力竭,到了晚膳時已經撐不住眼皮直往下沉。
周素馨正在布菜,瞧見她歪散在桌前,沒個坐相,又好氣又好笑,待要敲打提醒她,卻又心有不忍,便隻搖頭歎氣地隨她去了。
白天在老太太那邊鬧過一場,老太太氣得肝疼,還沒等用膳就遣散了滿屋的人,俞眉遠也沒機會和家裏的眾姐妹互相拜見。
“大姑娘的,大公子的,二姑娘的,四姑娘……”青嬈正在窗邊的翹頭案前清點俞眉遠帶回來的土儀。
“什麽四姑娘,四姑娘不就是你們家姑娘嗎?”門邊忽傳來輕笑聲,一個穿了家常藕荷色襖裙的少女踏進屋裏。
這少女生身材頎長、腰枝纖細,比俞眉遠大幾歲,已經有了些許女兒家的嬌媚。她生得星目薄唇、鼻梁挺拔,十分俊俏,然而神情間夾著輕愁霜冷,讓這俊俏裏透出些孤傲來。
來的這人是杜老太太的外孫女於兮薇。
“呃……對噢。”青嬈撓撓頭,俞府人口眾多,姑娘來姑娘去的,她都繞暈了。
周素馨瞪了青嬈一眼,忙扔下手裏東西迎上前去福了福身,道:“表姑娘怎麽來了?”
她離開俞府多年,府裏的人早已認不全了,能叫得出來人的身份,還是因為如今她們幾人都住在離老太太最近的賞心苑裏。俞眉遠的住所臨時換到容瘦院,那地方還未收拾,因此老太太便令她暫時挪進賞心苑來住著。
賞心苑本就是為過府小住的嬌客備著的,這幾日老太太邀了於兮薇和杜湘雪來玩耍,杜湘雪和二姑娘俞眉安交好,便去她那裏住著,於兮薇則一個人呆在賞心苑,如今添了俞眉遠,兩人恰好作伴。
“來看看阿遠。”於兮薇扶了周素馨的手。
俞眉遠聽見聲音,先睜了一隻眼睛望去,待看到來人後方才站了起來。
“薇姐姐。”她乖乖喚道。
於兮薇瞅著她睜一眼閉一眼的模樣,不由笑了。
“才在老太太屋裏跟人精似的,這會怎麽成貓了?”她打趣道,孤冷裏有些寵溺。
俞眉遠從桌底下抽出凳子,道:“薇姐姐坐。”
其實她有些奇怪於兮薇的到來。於兮薇這人性子冷,別說這輩子她們才第一次見麵,就是上輩子她們認識了十幾年,俞眉遠也沒見她主動親近過誰。
於兮薇的母親是杜老太太的大女兒俞靜淑,昔年俞家家境差,俞靜淑嫁得並不好,在婆家幾年操持下來落了一身毛病,兩年前亡故,膝下隻得了於兮薇一個女兒。杜老太太對女兒有所虧欠,便越發疼起這外孫女來,時不時就接進俞府裏長住,一應待遇都比照府裏嫡出的姑娘。
但老太太再怎麽疼寵她,於兮薇到底隻是外姓人。於家境況差了俞府一大截,母親又早亡,她也是夾縫之中求存,再加上她腹中有些詩情才意,眼界頗高,幾年下來養成了清傲的脾性,和俞府的姑娘們都不親厚。上輩子俞眉遠覺得她這人孤僻矯情,便不曾深交過。
這一生改了軌跡,竟連人都起了變化?
“不必管我,你們好生吃飯,我略坐坐就走。”於兮薇婉拒了周素馨邀她用膳的請求,隻偏了頭瞅著俞眉遠。
俞眉遠眯了一小會,睜眼就看到滿桌飯菜,早就餓得饑腸轆轆,此時也不管誰在邊上,扶了碗就往嘴裏拔飯。
“果真還是個孩子,才敢在老太太麵前說那樣的話。倒是個有膽量的人。”於兮薇忍不住歎道。雖說這阿遠言語犀利不似孩子,可若不是孩子,又有誰會冒著得罪所有人的風險說出那樣一番話?想來這所有一切,不過為情勢所迫罷了。
俞眉遠從那話中聽出些惺惺相惜之意,心裏疑惑豁然開朗。於兮薇也是幼年失恃,夾縫求存,她母親才去不到三年,如今尚在孝期,想來初進俞府時也與自己境況相似。
“薇姐姐,這綠玉卷好吃,你也嚐嚐。”俞眉遠倏地一笑,夾了個綠卷遞到她桌前的空碗裏。
於兮薇見她小手拿著筷子還顫巍巍的,心裏憐惜又起。俞眉遠早已換上一襲素白襖裙,發間也紮了朵白絨花,身上毫無多餘顏色,更顯俏憐。
“阿遠乖,你自己吃吧。”她摸摸俞眉遠的頭,將目光望向周素馨,“你們進府怕是不讓多帶外麵的東西,二姨娘備下的又都是鮮亮衣裳。如今老太太雖開口讓惠夫人替阿遠裁衣新做,但也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出來的。我那裏有些舊日的素服,你們若是不嫌棄,我回頭著人送來,若大了你們改改,也比現做的要快些。”
“不嫌棄,表姑娘心疼我們姑娘,我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嫌棄。”周素馨麵露喜色,當即又福身下向她行禮。
於兮薇忙扶住她。
“客氣什麽,都是一家人。好了,不耽誤你們用膳,我先回了。”於兮薇言罷起身,並不多留。
“薇姐姐,我明天找你玩兒。”俞眉遠鼓著腮幫子,聲音含糊,眼裏卻是滿滿笑意。
“規矩點吃飯,滿腦袋都是玩!”周素馨輕斥一聲,才又望向於兮薇,“我送薇姑娘出去。”
“不用了,橫豎就在同院,哪用送來送去的。”於兮薇搖搖頭,轉身之際似乎又想起了什麽,咬咬唇方道,“府裏姐妹多,阿遠……你年紀小,也別都像今天這樣莽撞。”
“嗯。”俞眉遠笑著重重點頭。
於兮薇也不知她聽沒聽懂,便轉身離去,還沒踏出門,便又聽到身後傳來一聲“唉喲”。
她轉頭一看,桌邊的俞眉遠已經捂了嘴,蹙眉瞪眼滿臉都是驚愕。
“可是咬到舌頭?叫你吃飯不規矩。快給我看看。”周素馨蹲到俞眉遠身邊,瞅著她的表情又是氣又是笑。
俞眉遠捂著嘴搖頭,表情古怪。
“這孩子!”周素馨輕拉她的手。
俞眉遠臉頰漲紅,好容易才不甘不願地鬆開手,往碗邊的小碟一吐。
“噗。”周素馨沒忍住笑出聲來。
於兮薇遠遠的看到小碟裏的東西,先是一怔,隨後跟著抿唇笑了。
俞眉遠心情一落千丈。
她掉了這輩子第一顆乳牙——大門牙。
……
俞眉遠在賞心苑裏隻住了三天就搬去了容瘦院。容瘦院在園子北角,隻有一間正房並三間廂房。院子裏支了藤架,繞著幾株葡萄,藤下安著石桌凳,陽光細碎地落在上麵,很是幽靜。
院子與北角的跨院相聯,那跨院作了雜物庫房,平日裏沒人過來,院子裏的草木荒長,空著一大片地。
杜老太太和惠夫人將她安置在這裏,雖說是顧著她身上的孝,但未必沒存著敲打之心。這地方離正院遠,位置偏僻,清幽是清幽,但比起他處也荒蕪了許多。
但對俞眉遠而言,這地方卻正合了她的意。
沒那麽多人盯著,她修起《歸海經》要方便許多,而跨院的荒地恰好給了她施展拳腳的地方。自從她發現母親也中了慈悲骨後,她便意識到,俞家大宅似乎藏了許多與她母親有關的秘密,而她也總覺得背後有雙陰鷙的眼睛在盯著自己。
她母親身上的毒,應該是在俞府時中的,而她自己的毒,是在嫁給魏眠曦前中的。她與母親身上的慈悲骨,都和俞府有關。如今看來,興許下毒的人就是為了這兩件東西。可那人為何要下毒,這毒與這兩樣東西又有何關係,俞眉遠便猜不透了。
想得到《歸海經》與皇陵地圖的人不少,除了俞府裏這個下毒之人外,至少還有一個魏眠曦。
上輩子她一直想不明白,魏眠曦中意的明明是俞眉初,卻為何有意無意地接近她,幾次三番示好,甚至給了她虛假的承諾。如今她收了母親的遺物,方漸漸醒悟,魏眠曦想從她身上得到的,大概就是這本《歸海經》與皇陵地圖。
可惜上輩子她根本沒有這兩樣東西。
這男人果然是不擇手段的人,連自己的愛情都能利用。
俞眉遠想到魏眠曦,眉間染上一抹厲色,手不由自主按向了胸口。
衣襟之下的玉石貼膚而放,讓她心念稍安。
“四姑娘,薇姑娘來了。”院外傳來金歌聲音。
俞眉遠回過神望去,屋子的斑竹簾已被人挑開,於兮薇從外頭婷婷嫋嫋地進來。
“你怎麽還不換衣裳?”她一進來就蹙了眉。
轉眼間俞眉遠已到容瘦院住了三個月。因為服孝的關係,她平日裏深居簡出,除了每天去杜老太太那兒問安之外,她都安分守己地呆在容瘦院,並不怎麽與園裏姐妹玩耍,隻有於兮薇和她有些來往。
今天是杜老太太的壽辰,於兮薇特地來尋她一道去慶安堂拜壽,怎知一踏進這門,就瞧見俞眉遠還站在案前畫畫。說是畫畫,其實就是塗鴉。
小手提了筆,在紙上胡畫一氣,全是亂七八糟的小人,誰也看不懂。
“薇姐姐。”俞眉遠見到她便扔了筆,飛快跑過去。
“快離我遠點。”於兮薇毫不客氣地拿手一擋,“你去鏡子前照照你的模樣!”
俞眉遠身上還穿著半舊的素白衣裳,手指染滿墨汁,白淨的臉頰上也沾著墨汁,看得於兮薇直皺眉。俞眉遠訕訕一笑,覺得臉頰發癢,手一抹又在臉上添了兩道墨痕。
“周媽媽,快給她打盆水來。青嬈,卻把前兒做好的衣裳準備著。你……過來。”於兮薇往她手腕上一捏,把俞眉遠給提到了妝奩前,拈了梳子親自給她梳頭。
“好姐姐,你輕點兒。”俞眉遠的頭皮被她扯得發緊,忙央她下手輕些。
“叫你懶散。”於兮薇沒好氣地開口,手上動作底到底放柔了。說來也怪,俞家滿園的姑娘,沒一個入她的眼,唯獨這個懶散任性的小丫頭倒激起她幾分溫情。
“薇姑娘快別提了,她這還算老實了。前些日子猴得不成樣,把榴煙和蘭清給累得兩天下不了床。”周素馨打好水,一邊替她淨麵洗手,一麵抱怨。
俞眉遠任她們擺弄自己,臉上笑嘻嘻沒個正經。
搬來容瘦院後,惠夫人就把榴煙與蘭清兩人並一個嬤嬤都送進來伺候她。府裏每個姑娘跟前都有一等丫頭一名,二等丫頭兩個。如今她身邊一等丫頭還空著,二等丫頭隻有金歌,那榴煙與蘭清心性好強,少不得在她麵前爭一番,每日討好賣乖,明裏向著她,暗地裏也不知向哪房主子效忠。上輩子俞眉遠在魏家後宅和女人鬥了半輩子,焉能看不出來這點心思,她也懶得花精力整治,這二人願意伺候她,她就高高興興地讓她們陪著,每日在跨院那裏上竄下跳地猴鬧。幾天下來把這兩個丫頭累得不成人樣,在床上躺了兩天後再也不敢靠近俞眉遠,生怕她一高興又抓著她們玩。
六歲的孩子,調皮任性、嬌縱妄為,那才是正常的。
正好,也讓她活得自在些。
於兮薇很快替她梳好發,拿手在她額間一點,歎了句:“你呀……”
沒了下文。
……
時已近夏,天氣漸熱,園裏各人都換上薄衣春裳。從容瘦院到慶安堂要經過好幾處院落遊廊,一路上都是顏色鮮亮、花紋繁麗,看得人眼花繚亂。
這些鮮豔色彩中,唯獨俞眉遠穿著月白的無袖上襦與素白交領中衣,襟口繡了幾朵淺青的綠萼梅,發髻間插了兩隻珍珠簪,一身顏色極為素淡,像院裏的小白蘭。
因是老太太壽辰,俞眉遠也不好過於素淨,就挑了這襲衣裳。
這兩年俞宗翰仕途越發明朗,來給老太太賀壽的人就多了起來,連宮裏都賜下壽桃如意等壽禮來,因而這日東園敞開,賓客絡繹不絕。前園和後園都設了席,戲台子也早早搭好,隻預備用過午膳就開唱。
俞眉遠和於兮薇到時老太太早就領著人去了春滿園賞牡丹。她們撲了個空,於兮薇擔心去得晚了惹老太太不高興,便扯著俞眉遠走了疊山後的小路。
疊山後背陰,有些冷僻,兩個人走得很快,誰知才從疊山繞出,迎麵就撞上領著賓客帶著小廝從月門裏出來的大公子,孫嘉惠所出的俞家大房嫡長子俞章敏。
於兮薇很快拉著俞眉遠停在原地,隔了段距離朝俞章敏欠身行禮,道了句:“敏兄弟。”
俞章敏隻比俞眉遠大兩歲,還小於兮薇一歲,正是少年。他生得唇紅齒白,濃眉大眼,身上有絲承襲自惠夫人的書卷雅氣,長大了以後,也是大安朝京城裏赫赫有名的美男子。
見到俞章敏,俞眉遠便難免想起從前。俞家人涼薄,這俞章敏卻偏偏生了副俠義心腸。他雖從小被俞宗翰拘著讀書,卻對仕途無愛,心裏裝著江湖天下,和她恰好脾性相投。她幼年時常得他照拂,日子才不至過得太過無依。隻可惜他十六歲那年領了差使前往棗溪監察水利,卻遭逢地動,他被壓重傷,救出後斷腿難複,從此性情大變。
“兮薇姐。”俞章敏認出來人,幾步踏到她們麵前,笑著叫了聲於兮薇後便將目光轉到俞眉遠身上,“你就是我四妹妹?”
俞眉遠因為守孝的關係,進園沒多久就遷居容瘦院,還沒正經拜會過兄弟。而俞宗翰對這長子極為嚴厲,因為俞章敏年紀雖不大,卻一早就搬出內院。是以他們兩也就偶然在老太太屋裏匆忙見過一麵,並沒機會說上話。
俞眉遠規矩地行了禮,道:“大哥。”
嘴唇嗡動,聲如蚊蠅,仿佛在害羞。
俞章敏不免有些奇怪。園裏關於這個妹妹的評價,有張狂,有規矩,有不安分,也有乖巧,千奇百怪又各自矛盾,但唯獨沒有羞澀這一條。
“小阿遠!原來你是俞家的姑娘。”俞章敏後頭忽然有個含笑的聲音響起。
俞眉遠抬了頭,意外地看見張熟悉的麵孔。
仍舊是玄衣黑裳的打扮,黝黑平凡的五官,雪白的牙,晶亮的眸……他是她在萬隆山遇到的少年小霍。
“是你?!”她沒料到會在這裏遇見他,訝然開口。
這一開口,倒讓小霍一愣。
隨即笑了。
見了那笑,俞眉遠反應過來,猛地閉嘴。
幾個月沒見,小姑娘長大了,開始……換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