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俞眉遠眼前一片黑暗,她聽得到,卻看不到。


  “走了嗎?”涼薄的聲音響起。


  短短的三個字像戳心戳肺的冰錐,是他一貫的淡漠。


  俞眉遠並不奇怪,與他成親十二載,他對她向來不假辭色。如今她死了,這男人大概連一星半點的難過都不會施舍。


  “把西園的金絲楠木棺取來給她用。給阿初備下的……赤霞錦,拿來給她換上吧。”男人的聲音還在繼續著,淡漠裏透出些許疲憊。


  俞眉遠詫異。


  西園的金絲楠木是去歲他好不容易才尋來的上好木頭,匠人早已按他吩咐打造了壽方,隻等著明春進獻給太妃以討好皇帝。


  至於赤霞錦,雖比不上金絲楠木來得珍貴,於她而言卻更為難得。那是江南織造局上貢的料子,一年不過十匹,不是得寵的妃嬪,想摸上一摸都難。他千方百計求來一匹,月前已著繡娘趕工縫製,原來預備著給俞眉初做嫁衣,今日居然舍得給她的屍身做裝裹。


  也不怕俞眉初忌諱?


  真是大方。


  俞眉遠嘲諷地想著。


  “將軍,那是你給俞大姑娘……”旁邊有人小聲提醒他。


  “不必多說,給她穿上吧,讓她走得體麵點。”他聲音沉去。


  俞眉遠似乎可以想像到他蹙眉的模樣。


  相伴十二載,她隻換來一句“走得體麵”,當真是對她這一生最好的結語了。


  活著的時候,她便體體麵麵,死了以後,自然更要體麵。


  這可是將軍府的體麵!

  “那大姑娘……”


  “她這一去,阿初也用不上了,再說吧。”他又道。


  俞眉遠忽然想笑。


  她這當家主母一死,他也要守製一年。萬沒有發妻才走,他立刻娶個良妾進門的道理,除非他不想要這將軍府和魏家的臉麵了。


  不過……她一死,俞眉初進門來就是繼室身份,不再是妾了。


  仔細算算,俞眉遠發現自己還是虧了。


  倒便宜他了。


  可算來算去,她盤算掙紮了一生,仍舊落個滿盤昔輸的結果。當初費盡心機求來的姻緣,如今看來,不過是場笑話。罷了,自己要走的路,便是刀山火海她也要走到底。


  恨嗎?


  她當然恨!


  但這一世塵埃已定,所有愛恨盡歸黃土。


  若有再逢之機,縱然他魏眠曦剜心奉上,她也不會再與他有絲毫瓜葛。


  沒有愛,自然也沒有恨。已放下的和放不下的,她通通……都舍棄。


  漸漸地,外界聲音模糊,她意識淡去。踏過黃泉路,行過奈何橋,飲幹孟婆湯,這一世與她再無牽絆。


  死,也有死的好處。


  ……


  十二月三十,離大安朝惠文帝將年號改為承和的元日,僅一日之隔。


  整個兆京在此之前下起了大雪,這場雪紛紛揚揚下了五日才停。


  離京城數百裏外的揚平莊裏,田地屋舍石路已都覆上厚厚積雪。雖說瑞雪兆豐年,但這樣大的雪下起來,雪害又要凍壞許多人。這對莊裏的農人來說,算是憂喜參半的事。


  揚平莊不大,隻有幾百來號人,是個窮地方。莊子是屬於兆京城裏的貴人俞家的產業,不過這裏土地貧瘠,產不了多少糧食,俞家人並不把這地方當回事。


  莊裏最大的房子建在莊子東邊最平整的土地上,是幢三進三出的宅子。那紅牆綠瓦一看就與莊裏黃泥牆糊的土胚房不同,此時瓦上融化的雪化成水從屋簷上滴下,凍成了一段段冰棱,被陽光一照璀璨生輝,像掛在天邊的琉璃玉石。


  有塊石頭飛起,砸中了屋簷下一根二指粗的冰棱。“哢嚓”一聲脆響,冰棱應聲而折,落到地上,斷成幾截。


  “還愣著做什麽,快把炭盆攏上,去把熬好的藥取來。”清脆的厲喝一聲聲響著,“四姑娘再怎麽不受寵,那也是俞家正經的骨血,要是出了差子傳回京裏,仔細你們的皮肉性命!”


  屋裏傳出厲喝聲,簷下正在玩冰棱的丫頭一個激淩,應聲跑去了廚房。


  就像這喝責聲裏說的,宅子裏麵住的是被攆到小莊上養病的俞家夫人和四姑娘。四姑娘前兩天玩冰時滑倒磕到了頭,已經昏迷了兩天,就連大夫來了都說不成了。俞夫人哭暈過兩次,嬤嬤都已開始準備後事,也打點好人打算上京傳訊,可不知怎地這四姑娘忽然又睜了眼。


  這宅子老舊,沒有地龍,一到冬天就隻靠炭盆取暖。分到宅裏的是劣炭,煙大有味,但就算是這樣,這炭也就堪堪夠幾人撐過半個冬天。


  如今,剩下的炭已經全都搬到這屋裏了。


  俞眉遠被炭煙熏醒,渾沌的腦袋如被長戟穿破的皮鼓,鈍鈍地疼起。


  “四姑娘,要喝點水嗎?”


  耳邊除了忙亂的腳步聲,還傳來溫柔的聲音,似曾相識。


  四姑娘?

  她已許久不曾聽過這稱呼了。


  難道她沒死?但不可能,她明明聽他吩咐——將她的屍身用落霞錦裝裹了,再用上金絲楠木棺,靈棚喪幡的白布要用綾羅,陪葬品挑她生前最愛的珠玉寶釵……


  莫非她在自己的靈棚上?


  “咳!”她想著自己若開口說話,會不會把人嚇壞,讓人以為她起屍。


  心裏想著,喉嚨裏已經發出了聲音。


  她的喉嚨火燒火燎地疼,聲音也像敲破的鑼,嘶啞難聽。


  一隻手探上她的額頭。那手冰涼涼的,像府裏夏日常用的玉席,能貼著她的肌膚,冬暖夏涼,叫人好不暢快。


  暖?涼?她死之前已經被毒得感知盡失,全身麻木,不知冷熱疼痛,可現在她卻能清楚察覺到那點叫人感動的溫度。


  俞眉遠心頭又是一驚,她抬手想要拂開自己額上這隻手,可手才一舉起,她便又怔住。


  自己的手又小又嫩,像菱角裏藏的肉,白得那樣不真實。


  “四姑娘?可是有哪裏不痛快?”坐在她身邊的人急切喚道,又將她舉在半空的手給握到了掌中,“阿遠?阿遠?”


  俞眉遠愣愣地望向床邊的人。


  多久沒聽到有人叫自己“四姑娘”了?還有這一聲“阿遠”……


  死過一場,她沒踏黃泉路,沒飲孟婆湯,這是到了哪裏?


  ……


  俞眉遠抬頭,看著身邊來來去去的人,腦海裏全是雜亂無章的片段,像走馬燈上的影子,一輪輪轉過,沒有終點。


  她隻記得自己死的那一天,兆京下著同樣大的雪。


  細白的雪將整個京城淹沒成一處冰冷的雪國,挺翹而出的屋簷勾飛如鳳翼,梁下朱紅的燈籠,是那個白雪世界中一點刺眼的殷紅。冷,即使是生起烈烈炭火,都遮擋不住滿屋寒冷,那冷從四麵八方湧來、無孔不入,如同屋簷上掛下的冰棱結在了心尖。


  那麽冷的天,她隻穿一件素白的大袖棉袍,寬大的袍子束在腰間,鬆得像是披在一具骷髏上,可她竟不覺得得冷。毒/藥耗盡了她的精血,掏空了她的身體。她的感知早就麻木,連痛覺都沒有了,何況是區區寒冷。


  與魏眠曦十二載夫妻,她知道這個男人迷人的臉孔下有顆絕情到底的心,可她沒想過他真會對她下毒手。


  果然是死人堆爬出來的男人,恩義情愛亦或生死他早都不放在眼中,除了他自己所珍愛的東西,旁人對他來說不過隻有兩個字——利用。


  “青嬈呢?我叮囑過她好好看著你的,這死丫頭又跑哪裏野去了?”坐在她床邊的女人朝著屋外吼起,一邊又將她的肩頭按下,阻止俞眉遠坐起來。


  青嬈?


  俞眉遠猛地一醒。


  熟悉的名字乍然入耳,讓她猝不及防地痛起來。


  門被人推開,卷進來一陣寒風。


  “來了來了,周媽媽別催,青嬈去取藥了。”脆生生的童音氣喘籲籲說著。


  俞眉遠側臉望去,門口處進來個穿青色舊襖的小丫頭,正小心翼翼地端著手裏的托盤朝床邊走來。


  她長得並不起眼,身量也瘦小,一身衣裙顯然是改小的,穿在身上仍有些鬆垮,並不合身。


  “藥苦苦,我給姑娘拿了幾顆蜜棗。”青嬈說著將藥擱到了床頭小幾上,目光掠過那幾顆蜜棗時露出幾許饞光。


  真的是她記憶中的幼年青嬈。


  青嬈跟了她整整十八年。她們同歲,青嬈三歲被買來作她貼身丫環,有些懶又有些笨,心卻是實實在在地向著她。


  兩人雖然同歲,青嬈卻比她要矮小。她臉頰微凹,麵色青黃,像總也吃不飽似的整天嘴巴發饞。那時誰也不知道,這貌不驚人的小丫頭長開之後,竟有些驚人風情。嫵媚的丹鳳眼、菱角似的小唇,還有水蛇細腰和鼓脹的胸,她著實有張勾人的臉和媚惑的身段。


  所有人都當青嬈是個狐媚子,隻有俞眉遠知道,這丫頭永遠都像初識這一年少不更事的孩子,貪饞、懶散又笨,她心裏隻裝了一個俞眉遠。


  也隻有青嬈,會在十九歲那一年跪在她腳邊,坦坦蕩蕩地說:“如果姑娘要我爬爺的床,要我替姑娘拴住爺的心,我就去做。如果姑娘不願意,便打死我我也不做。”


  俞眉遠要她生,她就生;要她死,她就死。


  青嬈就是這麽個傻丫頭。


  可最後……


  二十歲的青嬈,推掉了俞眉遠為她相看的親事,決意這輩子都跟在俞眉遠身邊伺候。


  那時她說:“姑娘一個人在將軍府太寂寞,如果連青嬈也走了,姑娘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了。青嬈不走,不嫁人,一輩子隻守著姑娘。”


  可青嬈還是沒能陪她到死。


  俞眉遠嫁進將軍府的第五年,青嬈被他在酒宴之上賜給了手下的將領。她想盡辦法,不惜與他大鬧一場,都沒能救下青嬈。


  青嬈三日後就死了,被人生生折磨而亡。


  “姑娘?姑娘?”清脆的聲音還帶著孩童的稚氣,響在她耳邊。


  俞眉遠回神,發現自己被人扶起,青嬈正小心地舀了藥湯湊到她唇邊。


  她張開唇,一口飲下藥湯。


  “噗——”


  藥湯才進口,就被她盡數噴出。


  苦!

  又酸又澀,苦不堪言。


  俞眉遠咳了起來,眉頭緊緊皺起。她已失去感知很多年,酸甜苦辣鹹在她嘴裏早就和白水無異,這突如其來的苦澀讓她一時間無所適從。


  “小心些!”嗔怪的聲音響起。


  背後有人用手掌輕撫俞眉遠的背,暖融透過背心傳到她心中,她忽然意識到自己還活著。


  對她而言,不論是痛是苦是冷是熱,都是件再高興不過的事,因為這起碼證明她還活著,不像上輩子,她和死人沒有分別。


  正怔忡著,她舌尖又嚐到一絲甜蜜。


  “姑娘,藥苦,你吃口蜜棗再喝。”青嬈往她唇裏塞了顆棗。


  俞眉遠咋咋舌,舌尖那點甜越發濃烈,掩去了口中藥湯苦澀,她忍不住咬了一大口。


  青嬈小聲驚呼一句:“姑娘。”


  俞眉遠差點咬到她的手指。


  甜味入心,讓俞眉遠終於有了點重活的感覺。


  “姑娘,喝藥。”青嬈收起蜜棗,複又舀勺藥湯遞到她唇邊。


  俞眉遠眨巴眨巴眼,隻盯著瓷碟裏的蜜棗,把嘴唇抿得死緊。


  青嬈喂不進藥,苦惱地看了眼她身後的人,又將那半顆蜜棗遞到她唇邊。


  俞眉遠便張開口,一口咬下這顆蜜棗,有滋有味地吃起來。


  直到把碟裏的蜜棗吃完,也沒人能哄她喝下半口藥。


  青嬈咬著唇看著空去的碟,極為不舍。那蜜棗還是姑娘生病前賞給她的,姑娘不愛甜食,從來不碰這些東西,這一次不知怎地竟然改了脾性。


  “乖,回頭我再賞你。”俞眉遠一看她那眼神就知道怎麽回事了,她咧唇一笑,奶聲奶氣的聲音從她口中跑出。


  青嬈看著那笑,隻覺得姑娘和以前不同了,但到底哪裏不同,卻也說不上來。


  俞眉遠隻是笑著。


  這一世若能重來,她隻要甜,再也不要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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