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一聲“衡郎”喚的元衡魂不守舍。
他往後退一步,含蓄中流露出難以掩飾的窘迫,支支吾吾地解釋道:“那個……不是我想來這裏的,我本想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都是福祿瞎打聽,你可千萬別誤會……”
福祿頗有擔當的站出來,“娘子,或許旁人以為是奴想出來廝混,這才告訴奴這種地方。是奴鬧出笑話了,跟咱們郎君無關。”
“原是這樣。”顧菁菁茅塞頓開,莞爾笑道:“先前菁菁還納悶,為何衡郎要約菁菁喝花酒,這下倒是鬧明白了。”
元衡悵然歎氣,“是我疏忽了,不如今日先回,容我再另尋他處。”
年關將近,顧菁菁好不容易把皇帝約出來,自是不能放棄這個所謂的增進感情的機會,否則不好向元襄交差。
他早已嫌她行事散漫。
“菁菁不想回去。”她微嘟紅唇,好奇看向芙蕖軒裏麵,“既來之則安之,不如去裏麵看看罷。”
元衡愣道:“這有些不妥……”
“妥。”
緣著日久的書信交流,顧菁菁膽子大了些,柔若無骨的手拉住他的寬袖,輕輕晃了晃,用一雙清透純澈的眸子凝望著他,“菁菁今日可是刻意穿了男裝,豈能枉費?”
元衡隻覺身邊人軟綿綿的,嬌憨的模樣讓他的骨子酥了半邊,滯澀些許,隻得硬著頭皮待著她進了芙蕖軒。
老鴇熱情地將他們請上五樓上房,一套至臻筵宴安排上,另還叫來幾位身姿妖嬈的倌娘作陪。
她眯著笑眼道:“諸位郎君,咱們的頭牌今日被人定了去,這些都是上乘的清倌兒,全部給您們叫來了。”
元衡被香風熏得頭昏腦脹,忙不迭回拒:“不必了,我們隻是在此談會一番,不需服侍。你且讓她們都下去罷,銀錢我會照給的。”
來這風月地戲耍,卻不要倌娘服侍,好生奇怪!老鴇微微有些發怔,不過雙重盈利的買賣誰不願意做,她很快彎腰應著,香扇一下下拍在倌娘們的身上,“走走,都走,趕緊給貴客留個清淨!”
一眨眼的功夫,屋裏的外人散地幹幹淨淨。
元衡咳嗽幾聲,對跪地倒茶的福祿說:“去把窗子打開一些。”
“是。”
顧菁菁啜了一口茶湯,彎起的眼角攜著清甜的笑意,“衡郎何苦把她們都支走,留下幾個跳支舞看看也是不錯的,我聽說這裏麵的倌娘都是色藝雙絕。”
元衡平淡道:“我今日是與你相約,豈有精力看她們。”
兩人坐的很近,袍角都交疊一起,脈脈眼波隔空絞纏,仿佛漾出桃花春水。
顧菁菁心尖一顫,羞赧地扭正頭,看向矮幾上的各色小食。然而皇帝那雙眸子一直縈繞在她腦海中,烏沉之中攜著一絲火熱的神采,就像蒼幕中升起了的啟明星,充滿了微不可查的希冀和渴望。
“對了,你來看看這個。”
低柔的聲線傳入耳畔,顧菁菁一回神,側目看過去。
隻見元衡從福祿手裏接過一本畫簿,一頁頁為她介紹起來:“這位是禮部尚書的嫡子,年十七。這位是襄南王世子,年十八。這位是……”
一連串十幾個,皆是他親自為顧菁菁挑選的如意郎君。
他闔上簿子,神色肅正問:“這些人朕都打聽過,品學兼優,才貌雙全,與你也是門當戶對,可有看中的?”
“衡郎就是為了此事才答應與我相約的?”顧菁菁囁囁反問,秋眸蘊起一線清亮的淚痕,看起來溫柔淒惻。
她眼神中的怨懟讓元衡胸口發悶,好不容易平順下來的心再度泛起漣漪,澎湃震蕩,欲成山海。
他微咽喉嚨,“也不全是為此……”
顧菁菁一瞬不瞬地端詳著他,他麵上的悵然,沒有底氣的聲線,無一不昭示了他的欲念——
他想見她。
她隻覺納罕,“既然想見我,為何還要將我推給旁人?”
元衡對上她充滿揣測的目光,如實說道:“宮中波雲詭譎,我怕護不住你,另選個如意郎君,安穩無虞的度過此生不好嗎?”
兩人不知在這個問題上談及了多少次,以往顧菁菁回信時都是避之不談,但現在麵對麵相商,皇帝眉眼間的坦誠和傷感悉數落入她眸中,讓她忍不住悸動,又有些微妙的怨念。
皇帝看上去寡淡,實則是個敏感多情之人,能在字裏行間中穩準地捕捉到她的情緒,她不高興的時候,宮裏很快就會送出一些精巧的小玩意討她歡心,其中還有她的木雕小像。
但這般優柔良善的性子終究缺少了一些帝王的狠戾之氣,這才被元襄死死拿捏。
說到底,兩人也算同病相憐。
饒是如此,她還是忍不住期待,倘若哪天龍威顯立,得以重振朝綱,是不是就能止住元襄的囂張狂妄,讓她脫離無邊的苦海……
見她許久不言,元衡不免擔憂,“菁菁,你是不是生氣了?”
顧菁菁搖搖頭,“衡郎的好意我一直都知曉,但你從未試過,怎知護不住我?即便是我另嫁旁人,又怎知一定會安穩無虞?這世間本就洪流滾滾,爾虞我詐,安能全身而退,與其逃避,倒不如直麵,衡郎可是盛朝至尊無上的皇帝啊……”
她點到為止,似有幾分戚惘掩在長睫之下。
那幽怨的目光讓元衡無言以對,骨節分明的手漸漸攥緊了衣袍,相似的話,他也曾在顧瑾玄口中聽過。
「您可是皇帝啊!」
他是皇帝,可他這樣的皇帝大抵是讓所有人失望的,除了他的皇叔。
外麵歡聲笑語不絕,室內卻陷入沉寂,氣氛有些沉重。
顧菁菁知曉無力回天,短短幾句話也不過是螳臂當車,阻擋不了元襄的陰謀詭計,也改變不了她身為棋子的命運。
前路漫漫,深淵緊隨。
她深吸一口氣,收斂情緒,含笑望向滿臉鬱氣的皇帝,“不提這些了,既然衡郎不喜旁人服侍,那便隻叫樂師過來,菁菁為你獻支舞罷。”
五樓最靠裏的一間上房,西平王薛遠清正借酒澆愁,左右倌娘侍奉,不時為他擦著眼淚。
“仁弟啊,老哥哥就這一個兒子,這可怎麽辦才好……”
元襄坐在稍遠的位置,芙蕖軒的頭牌如嫣正恭順地為他端酒。眼瞧薛遠清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他連喝酒的心情都沒了。
“好了,我會讓宮裏的太醫過去替世子診治的,莫要過於驚惶,失了身份。不過事出有因,仁兄還是要好生教導世子。”他放下酒盞,言辭剛勁:“色令智昏,對男人來說,不該有的心動就是死罪。”
薛遠清自知教子無方,當下無話可說。
幾巡酒下去,寧斌在外叩門。
元襄推開懷中不停磨蹭的女人,起身走到廊子外,聽寧斌回稟的同時眼神無意瞥到對麵的廂房,隻見檀色的欞窗敞開一條縫隙,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在裏麵婀娜起舞。
不多時,寧斌低聲問:“爺,咱們怎麽辦?”
“待會再說。”
元襄無意談事,伸手撥開他,順著回廊走到那扇欞窗附近,定睛朝裏麵窺去。
陳設雍容的室內,元衡端正而坐,而顧菁菁一曲胡舞跳的熱烈奔放,腰肢纖柔,收放自如,挺括的胡服襯著她俏美的麵靨,斟賞起來別具一番風味。
袍裾紛飛間,她摘下玉冠,如緞的秀發立時垂到腰際,明眸皓齒若隱若現,偶一流盼,媚眼浮春。
饒是極力克製,元衡依舊忍不住淪陷,眼神黏在她身上,未挪動過半分。他這才知曉,他那些畫不過隻摹出她的三分神韻。
一陣急促的鼓點聲中,顧菁菁翩然跪在元衡身前,端起他的酒盞一飲而盡,隨後手肘撐在矮幾上,微微朝他探身。
她麵頰上泛著舞動後的坨紅,額前還有細碎薄汗,俏而揚的眼眸媚不自知,勾的他愈發恍惚。
她要做什麽,元衡心裏一清二楚,然而他的身子像是灌了鉛水,從發絲到指尖全部緊繃著無法動彈,隻能任她造作。
四片唇在樂聲中緊密貼合,矜持有禮,除了口中的酒液漸渡,沒有分毫深入。
清酒灼喉,元衡的頭嗡地炸開,還未多飲便已醉了七分。他能感受那片嬌軟在他唇上微微碾磨,尚未來得及細品便輕巧撤離,徒留食髓知味的空虛和悵然。
四目相望,帶著難以掩飾的迷情和癡纏。
顧菁菁麵頰炙燙,見他沒有回絕之意,索性一鼓作氣,右膝跪在矮幾上,纖柔素手自他衣襟處緩緩上移到寬肩,繼而環住他的脖頸。
兩人的身軀廝磨在一起,唇畔清淺的接觸竄起一蹙火星,洶湧燎原。
元衡眼睫輕顫,平日裏的淡漠如今皆化為柔情蜜意,再也壓製不住心頭蓬勃的欲-望。
小半月的博弈在此刻功虧一簣,他的掌心漸漸貼上她柔軟的腰肢,闔上眼生澀地回應著她……
福祿羞紅了臉,欣慰地垂下腦袋。
而站在廊外的元衡則踅身往回走,眸中黑寂越來越深。
事態進展的極其順利,他本應高興才是,然而看到兩人擁吻在一起,他竟像吃了蒼蠅似的惡心,腦仁兒緊跟著炸疼。
尤其想到以前,顧菁菁對他說,她自小就不會跳舞,如今倒是弄了個明白——
哪是不會跳,分明就是不想跳給他看!
一個時辰後,月掛西空,顧菁菁和元衡在芙蕖軒門口戀戀不舍的分別,約定上元節再次相會。
顧家的馬車剛拐到銅雀街口,立時被寧斌攔住了去路,而顧菁菁則被請上了攝政王的馬車。
車內矮幾上燃著一盞玲瓏剔透的琉璃燈,燭火盈盈,光線格外昏柔。元襄翹著腿斜靠在軟墊上,身穿的玄色襴袍鬆鬆垮垮地扯開,露出裏麵的雪色中衣,半闔的眼眸透出一片熏紅,慵懶沉鬱。
顧菁菁嗅著滿車的酒氣貼邊而坐,不由有些膽顫,怯怯問道:“王爺,您怎麽在這兒?喝醉了嗎?”
元襄避之不答,迷離的眸光烙在她脫了口脂的唇瓣上,直到盯得她心慌,適才將矮幾上的香帕扔在她身上,修長的手指隨即點了點自己的腿。
“擦幹淨你的嘴,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