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飛來閣是長安有名的酒樓,建在曲江邊,內裏的東家就是攝政王。顧菁菁將信箋燒的一幹二淨,整頓儀容,帶著一行人出了門。
天氣依舊陰沉,飄著堪似若有似無的雪星,濕冷之意瘋狂往四下竄。馬車到達飛來閣後,顧菁菁兀自行至頂樓,放眼眺望,整個曲江都在她的腳下。
元襄迎風而立,身著翻領窄袖胡服,腰係革帶,與尋常比少了一些雍容華貴之氣,顯得桀放利落,意氣風發。
黑雲壓城,也壓進顧菁菁心裏,她怯生生站在幾步之外,斂眉低首道:“王爺。”
元襄轉身而對,身子斜靠在回廊欄杆上,灼灼目光上下打量著她。
王府一別,兩人還是首次見麵。她今日身穿素淨的厚帛襦裙,外罩暗繡寶竹紋的青色褙子,原本剔透的小臉顯得霧蒙蒙的,看起來有些精神不濟。
“怎麽,”元襄微挑眉梢,“還在生我氣?”
顧菁菁搖頭道:“菁菁怎麽敢?”
“設宴那天,我本來想讓你離開的,誰知陛下突然昏厥,就這麽把我的好心給耽擱了。”
元襄格外耐心,與她解釋了一番,慢條斯理的走到她身邊,將一直拿在手裏的金花絲攢珠鏈戴在她的細頸上。瑩瑩一顆紅寶石墜在她束起的胸脯上,錦上添花甚至好看。
他輕撫她的臉,低沉的嗓音帶著幾分寵溺之味:“乖,給爺笑上一個,你這表情讓爺沒有一點興致。”
沒有興致更好,顧菁菁心生厭惡,勉強擠出一絲清甜笑意。
“這才漂亮。”元襄笑著攬住她的腰,往身前帶了帶,低頭吮住她嫣紅的唇瓣。
呼吸一下子被堵住,一絲縫隙都沒有。顧菁菁感受著他的掠奪,除了忍著,什麽都不能做。光天化日,下麵就是來往行人和船隻,她害怕被人發現,隻能往他懷裏鑽。
元襄半闔的眼睛含著戲謔之意,順勢將她箍得更緊。
一陣享用後,顧菁菁早已玉麵生霞,抬袖拭了拭嘴,軟著嗓子問:“王爺找菁菁有事嗎?”
元襄沒說話,隻是牽著她走進廂房,指了指桌案。
顧菁菁定睛一看,隻見上麵擺著明黃小本,一遝約莫五六個,“這是什麽?”
元襄微抬下巴示意,“打開看看就知道了。”
睨著他高深莫測的神態,顧菁菁心生納罕,踟躇著拎出一本,打開一看,杏眼睜的越來越大。
這……
竟是彈劾她爹的奏章!
天色黑沉,朔風吹的窗紗簌簌作響。顧菁菁如同水上飄零的浮萍,無根無依地站在那兒,手一抖,明黃奏章便掉在地上。
元襄彎腰撿起來,輕巧扔回圓桌上,“先前有幾位同僚將這些奏章送到了我那裏,念及咱們這層關係,我便私下攔住,將它們帶來讓你先過目。永泰五年,顧尚書考課徇私,導致黜陟不公。永泰六年,中舉的士子定籍不當,引得寒門有怨。以此類,樁樁件件倒還不算什麽大事,但這個……”
他用指頭點了點最下麵的一本,“有臨安商人以營生為由向顧尚書借了三百兩銀子,多付了五千兩利息,以此為自家品行不端的侄兒買官。這可是犯了朝廷大忌,若被捅出去,你爹怕是天官難保了。”
賣官賣爵,輕則抄家流放,重則可是要誅九族的!一係列指控讓顧菁菁傻了眼,恍如墜入幽冥鬼境。
元襄看出她的恐懼,心知火候道了,好整以暇坐在圓凳上,“別怕,若你答應為我辦件事,這些彈劾我會為顧尚書壓住的。”
顧菁菁一怔,“王爺需要我做什麽?”
“也不是什麽難事。”為防節外生枝,元襄沒有提及鴆毒之事,避重就輕道:“我要你去接近陛下,讓他心甘情願的將你接進宮裏當娘娘,你隻需要做我的眼線便可。”
他朗然笑起來,“你因為我退了婚,我再還你一門親事,可好?”
狼子野心從他那雙眼睛裏瘋狂湧動,顧菁菁恍然大悟,這是要拿她當棋子!
她急促的呼吸著,心頭那點希冀分崩離析,指尖都在顫抖,“不,不行……我不要這門親事……”
元襄對她的情緒了如指掌,往前探身抓住她的胳膊,用力一拉。她毫無反抗之力,即刻撲進他懷裏。
軟骨綿綿,惹人憐愛。他低頭覆上她耳畔,氣息炙燙,蠻橫地撲在她的麵頰頸間,“放心,你為我辦事,我自然虧待不了你。榮華富貴,金銀珠寶,你想要什麽我都能給你。”
溫柔的寵哄簡直可以迷人心智,而在顧菁菁看來,這就是她的催命曲。
一入宮門深似海,何況元襄並非真心扶持皇帝,這裏麵定是暗流湧動。她隻是一介弱女子,不想卷入慘烈的朝堂之爭。
——還不如當個玩物。
“我不要,什麽都不要!”顧菁菁跪在他身前,發狠似的攥住他衣襟,“我已非完璧之身,無法服侍陛下……求您,菁菁求您救救我爹!您讓我做什麽都行,別讓我進宮!”
她咽了咽喉,蘊滿淚的瞳眸清亮如星,裏頭的悲涼透人心骨,“菁菁以後一定好生服侍王爺,求您了……”
昏暗的光線下,她環住元襄的脖頸,嫣紅的唇瓣在他耳畔頸間遊走起來。
笨拙而生澀的討好讓元襄氣息愈沉,眉眼間的快活呼之欲出。她的手徐徐移到他腰間,解開他的玉帶,噙著淚沉下頭去。
眼見她想做那些卑賤女人的勾當,元襄忽覺厭煩,登時揪住她的衣裳,將她提到自己麵前。
兩人的鼻尖盡在咫尺,他輕嗅她鬢發間的芬香,沉聲道:“菁菁,我的確對你偏愛一些,但一碼歸一碼,這可是正事。別再跟我討價還價了,女人在我這裏最不值錢。”
顧菁菁見他不可置否,眼睫上沾起細碎的淚珠,“王爺後院裏那麽多女人,為什麽非要選我?”
“這容不得我挑,是陛下喜歡你。”
“不可能。”顧菁菁隻覺可笑,“我與陛下從未有過交集,除卻……除卻陛下來顧府,我連龍顏都不曾見過一麵。”
“你沒見過他,又豈能保準他沒見過你?這件事我早有調查,你且按照我說的去做就是。”
不容置喙的語氣讓顧菁菁煩悶至極,心口極速起伏著,“王爺位高權重,利用一個女人做事,難道不怕為人不齒嗎?”
元襄不以為意的笑起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隻有文人墨客才講究什麽風度,我隻是一介俗人,世間萬物對我來說皆可作為登天石。”
真是恬不知恥!
顧菁菁瞪著他,死死咬住嘴,直到滲出血珠都未鬆開。
屈辱和羞惱在心頭反複更迭,一點點吞噬著了的理智。她倏然起身,一把扯下項鏈,猛砸在他的臉上。
項鏈墜在地屏上,一顆顆花絲攢珠四下崩散,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響。
顧菁菁扭頭就跑,而身後一道寒涼不耐的聲音遽然響起:“我給你三天時間。”
她頓了頓,隨即奪門而出。
守在廊外的寧斌見到這種光景,踟躕少頃,走進屋內詢問:“王爺,顧娘子怎麽——”
“隨她去。”
元襄揉了揉被砸疼的臉,一股火還在體內燒脹。他走到軒窗前,將欞子推開一道縫隙,迎麵而來的涼風讓他清醒了不少。
沒多久,就見顧菁菁就失魂落魄的跑出飛來閣。
直到顧家馬車拐入旁街,元襄適才收回目光,抱著臂彎倚靠在牆壁上,心頭隱有幾絲回味。
不得不說,顧菁菁主動起來還真是讓人醉魂酥骨,拱手於人委實有些可惜。
但跟皇位相比,所有的可惜不足掛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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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府中,顧菁菁把自己關在屋裏,飯也不曾吃。晚膳時,顧霆之派人來催過一次,讓她以身體不適為由推掉了。
度日如年,一晃卻到了約定之期。
寧斌送來的信她看都沒看,立即燒成了灰燼。她像一隻受傷的小獸,自欺欺人的躲避著元襄。
不曾想幾天後,顧霆之當朝被參瀆職,官降一級,罰俸三年。好在龍恩寬宥,特允其仍以吏部尚書行走。
顧菁菁得知消息後,整個人幾乎癱了,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侵蝕而來,化為滔天巨浪將她無情淹沒——
元襄果真對她父親出手了。
入夜後,漆黑的蒼幕一顆星子都沒有,唯獨一輪上弦月孤零零的投照清輝。
顧菁菁帶著一些滋補膳食來到父親住的意蘭苑,水桃在前掌燈,燈籠隨風搖搖曳曳,忽明忽暗,晃出一陣波瀾四起的光影。
走進書房時,顧霆之正在桌案前沉思,兩鬢白發欲濃,好似突然間蒼老了幾歲,看起來憔悴落魄。
顧菁菁心疼不已,行至他身邊問道:“爹,你怎麽還不歇著?”
“出了這檔子事,還怎麽歇啊?”顧霆之沉沉歎氣,“爹得考慮下一步該怎麽走,這官兒,做的甚難呐!”
無論他如何謹慎,下麵的人總會有異動,而他作為上峰自是難辭其咎。如今被禦史參奏,他鬧不準究竟在朝裏擋了誰的道,三公那邊,還是攝政王那邊……
顧菁菁沒有心情打開食匣,望著父親的白發,踟躕說道:“爹,既然朝廷這麽難做,不如您辭官吧。”
“辭官?”顧霆之一愣,忙不迭搖頭,“不可不可,朝廷不會這麽容易就放我走的。何況還有你弟弟,功業又不精進,爹還得在朝裏替他鋪鋪路,畢竟日後還需他光耀門庭呢。”
想到弟弟,顧菁菁眸色一黯,“也是。”
當年母親生顧瑾玄時難產而亡,父親一直未再續弦,他們大房隻有這一根獨苗。
顧瑾玄天資聰穎,但因著缺少母親管教,生性頑劣一些。以後大房若要在人前長臉,勢必要想盡辦法讓他長成一顆參天大樹,維持門第,這才能得到顧家人的認可。
室內沉寂無聲,父女二人各有所思。
顧霆之眼瞧女兒杏眼浮腫,似乎哭過,便換上一副笑臉,寬慰道:“乖女不必替爹擔心,官場浮沉實屬正常,這點小挫折算不得什麽,隻要落不到抄家流放的下場便好。”
抄家……
顧菁菁猛然想起那五千兩銀子,冷不丁寒毛聳立。她想探個究竟,又怕父親追問她如何而知,隻能作罷,將這件事死死咽回肚子裏。
“這麽多年來,爹在朝裏各方權衡,為得就是你們倆能夠安身立命。”顧霆之揉揉她的頭,麵上盡是慈父的意韻,“先不管你那個弟弟,乖女提早尋個如意郎君嫁了罷,這樣爹也能少份掛念。”
離開書房,外麵月涼如水,無處不可照及。
顧菁菁宛如遊魂一樣,渾渾噩噩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坐在黑暗的遊廊上,任凜凜寒風吹打著她。
元襄不過動動手腕,父親麵臨的就是泰山壓頂,而她心知肚明,他這是手下留情了,最厲害的殺手鐧還握在他手中……
翌日,顧菁菁咬牙下定決心,帶著幕蘺來到攝政王府,兀自在書房等了好久。
直到黃昏時分元襄才從宮中回來,身上穿著紫色朝服,衣冠規整,富貴雍容。
甫一進門,他凝眸看向坐在軟塌上的美嬌娘,慢聲揶揄:“你若再晚來一天,顧家怕是要被抄查了。”
顧菁菁心頭大駭,柔波輕漾的眼瞳泛起淚意,“我答應王爺,求您高抬貴手,放過我爹罷。他身體不好,經不起這樣的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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