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五更天,巍峨的太和殿籠罩在蟹青色的蒼幕之下,一勾殘月意興闌珊。
元衡緩緩睜開眼,睨著攀龍繡鳳的幔帳愣了一會,扶著額頭坐起身來。他有些昏昏沉沉,心知睡的時辰並不長,然而卻做了冗長的夢,長到恍惚間一輩子就這麽過去了。
夢中,他回到了初見顧菁菁的那天。
他偷偷站在高台上看世家子弟打馬球,不經意瞥了一眼貴女們,周邊立時失了顏色,唯有她語笑嫣然,光彩奪目。
而這次不同,顧菁菁竟然看到了他,跑過來羞答答告訴他:“臣女傾慕陛下。”
紅燭暖帳,玉體生香,影影綽綽間風月無邊。
她溫婉的抱著他,像隻乖巧的貓兒,一聲聲喚他:“衡郎……衡郎……”
如今到了夢醒時分,女郎嬌聲軟語仿佛還縈繞在耳畔,元衡深吸幾口氣,適才壓下身體的躁動,奢貴的太極殿萬籟俱寂,唯能聽到他一人的呼吸聲。
當真是個黃粱美夢……
不多時,福祿在外麵叫門:“陛下,該起身了。”
元衡晃晃頭,驅散腦海中的瀲灩,啞著聲道:“洗漱。”
內侍們很快進來,手捧香巾、漱盂等物。侍弄完,福祿親自替皇帝更衣,刻意為他選了一件顏色鮮亮的圓領常服,襯得氣色會更好一些。
帶冠時,福祿見他眼下隱現烏青,擔憂問道:“陛下昨夜還是沒睡好?”
元衡淡淡吐出兩個字:“尚可。”
出太和殿時匪陽高照,禦仗早已恭候多時,龍旌風翣,飛彩凝輝,皇家氣派一覽無餘。元襄身著紫色官袍,立於正首位,對著皇帝恭順施禮,朗朗道:“臣見過陛下。”
元衡頷首,“攝政王免禮。”
規規矩矩走一輪,元襄行至他身邊,微微抬起胳膊。
他滯了滯,微涼的指尖搭在元襄手背上,由其送上寶頂華蓋的赤黃鑾輿。
“起駕——”
伴隨著福祿尖利的通傳,禦仗緩緩離開太和殿,朝丹鳳門行進。
元衡坐在鑾輿內,望著自己的左手發怔。一陣輕微顛簸後,他回過神來,拿起矮幾上的香帕擦拭著指尖,隨後將香帕扔的老遠。
到顧府尚要走一段路程,他斜靠在妝蟒疊繡的軟墊上闔目養神,心頭始終靜不下來。
尋常這種探望命官之事不需要他親自去做,大多由皇叔代理。皇叔防著他,不想讓他與臣子過多親近,但這次不知是出於什麽想法,竟會讓他同去。
六年未見,她一定出落的亭亭玉立了吧?
元衡蜷起手,再次掀開的眸子裏隱有暗光浮動。
他沒有別的期待,隻想再見她一麵,哪怕一眼也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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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戌時,聖駕親臨。
顧府正門大開,幾房為官者按品級著服,束帶頂冠,在廊坊處叩首迎駕,另有其餘子侄在儀門處跪下。
一時間珠佩叮當,山呼震耳:“恭迎聖駕——”
免了禮後,顧霆之在前導引,領著皇帝和攝政王一路向北,行至正廳。因著皇帝身體孱弱,廳內特意放置了三鼎暖爐,溫度堪比暮春時節。
福祿替元衡褪下氅衣,貓腰去外麵侯著,徒留君臣三人各自而坐。
這次來顧府探病,元襄算是一石二鳥,一則問問朝中之事,二則試探一下元衡對顧菁菁是否有情義。
得到如此不顯刻意的好機會,實屬天意。
一番客套後,元襄手捧茶盅,掀眸看向側對麵的顧霆之,“兵部和刑部空缺一事,顧尚書可甄出合適的人選了?”
顧霆之早已料到會有此一問,當即拿出昨夜預備好的說辭:“臣無能,尚未選出人來。但臣有一個提議,不如讓陛下下詔,舉辦一次製舉,公開選取賢良方正之人上任。不知攝政王意下如何?”
“倒是個好主意。”元襄輕吹茶盞,浮香嫋嫋暈了他的麵容,“製舉乃由禮部主辦,不管入選者是誰,皆與吏部沒有半分關係。顧尚書還真是有能耐,三言兩語就把燙手山芋扔給旁人了。”
顧霆之笑容有些僵,“攝政王謬讚了,臣隻是秉著公正之理而已。”
兩位重臣侃侃博弈,無暇顧及真正的朝堂之主。
元衡察覺出波雲詭譎的氣氛,放下茶盅道:“皇叔與顧尚書先談著,朕覺得有些悶,想出去走走。”
顧霆之聽罷,起身作比,“顧府各門皆開,陛下請便。”
元衡點點頭,隨後掀簾出了廳。
福祿見狀,複又替他穿上氅衣,隨他一道往顧府深處走。一路亭台樓閣,園圃間映,偶能遇到幾位女眷,可惜皆不是顧菁菁。
再往裏麵走便是內宅了,元衡不便再去,就近尋得一處鬆林蒼翠的園子歇腳,並未留意到不遠處有一位少年尾隨著他。
福祿替他尋了一處避風的遊廊,這頭剛坐下,忽聽旁邊的亭子裏傳出女郎的談話聲——
“今天怎麽沒見菁菁姐姐呀?”
“定是攝政王來訪,躲在院子裏不好意思見姘頭。”
元衡一愣,驚詫的目光立時朝她們看去。
亭子裏,三房家的娘子顧韻抬手抵唇,惶然道:“噓,聖駕在此,小心禍從口出。那些都是傳言,做不得數,菁菁姐姐不是那種放浪之人。”
顧盈翻了個白眼,“你少向著她。”
那日被砸,害她前額留下一塊傷疤,隻能剪了一個傻了吧唧的劉海兒遮住。她心裏認定凶手絕對是顧菁菁,奈何反複調查沒有證據,隻得吃了個啞巴虧。
氣惱上頭,她忍不住埋怨:“妹妹有所不知,顧菁菁本就不是個好東西,朝三暮四的浪蹄子,就會裝無辜。日後讓我尋到機會,一定要狠狠治她一把,以解我心頭之恨!”
眼見她口邊沒有把門的,顧韻不想惹火燒身,尋了個由頭離開亭子。
上麵二位姐姐,她誰都不想得罪。
回廊上,元衡素來淡漠的眉宇染上一抹慍色,沒想到一個窈窕淑女的嘴竟然如此惡毒,肆意傳信流言蜚語,惡語中傷自家姊妹。
他鬱憤填胸,起身行至亭台下。
餘光察覺到有人過來,顧盈扭頭一看,眸子微微怔愣。
隻見一位清風竹骨的少年站在亭下,內裏著一件琥珀色銷金圓領常服,外罩玄色狐裘氅衣,紫金冠下是一張極為素淨的臉,半點凡塵都不沾染。
視線交融片刻,顧盈春心萌動,羞怯問道:“小郎君,你是哪裏來的?”
福祿緊隨而至,手中拂塵一甩,細聲細嗓道:“放肆,還不快參見陛下!”
陛下?顧盈懵了半天,方才拎著裙襴下來,惶然跪在地上行大禮,“臣女顧盈參見陛下。臣女有眼不識泰山,冒犯了龍威,還望陛下恕罪!”
元衡沉聲問:“你是哪房的娘子?”
“回陛下,家父乃是戶部侍郎顧霆曜。”
“不愧是二房出身,一點貴女的風度都沒有。”元衡眉眼疏冷,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目無尊卑,口無遮攔,膽敢公然詆毀嫡姐和攝政王,該當何罪?”
寒涼的詰問讓嚇得顧盈心裏發怵,沒想到自己意氣用事的話竟被皇帝聽了去!
她依舊保持著跪姿,望著地上的灰土,身軀瑟瑟發抖,“臣女年歲小,不懂事,也是聽信了謠言,被有心人蒙蔽了!還望陛下恕罪!”
此事牽扯到顧菁菁的聲譽,元衡不想鬧的人盡皆知,隻能小懲大誡,用足尖點了點旁側的鵝卵石小徑,“念你是初犯,在這跪著反思,日落方可起,以後記得管好你的嘴。”
“是,多謝陛下開恩!”
顧盈如臨大赦,當下就跪著挪過去,凸起的鵝卵石甚是尖銳,刺的她膝蓋骨上生疼。
元衡望著她愁眉苦臉的模樣,心頭的氣方才消散幾分。聯想到她放的狠話,他斟酌少頃,淡漠的話音攜著幾分威懾之意:“收起你的技倆,不許招惹顧菁菁,否則朕絕不輕饒。”
顧盈一愣,適才明白過來,皇帝罰她大抵是為顧菁菁出氣呢!
好個狐媚子,不聲不響的,連皇帝都勾搭上了?
她恨得咬牙切齒,眼下卻不敢惹怒龍顏,隻能乖順應道:“陛下所教,臣女日後必當謹記在心。”
元衡瞥她一眼,帶著福祿離開此地。
覷著兩人的背影,顧盈動了動吃疼的膝蓋,右手握拳使勁錘了下地麵,低叱道:“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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估摸著快到私宴的時辰了,元衡原路折返。走到內儀門時,忽然被一個十二三歲左右的瘦小少年截住去路。
“臣顧瑾玄參見陛下,請陛下稍一留步。”少年撩袍而跪,聲音還很稚嫩,氣韻卻如同小大人似的。
元衡熟悉這個名字,顧霆之有一雙兒女,乃是一母所出,不幸的是母親產子早喪,因而顧菁菁甚是疼愛這個弟弟。
凝著那張還未長開的臉,他輕聲說:“起來吧,你找朕可是有事?”
顧瑾玄也不客氣,大剌剌起身,“方才臣不小心看到陛下在教訓顧盈,還請陛下不要怪罪。陛下為臣的阿姊出氣,臣感激萬分,想鬥膽問一下……”
他放低聲音,烏亮的眼眸充滿期待:“陛下能不能把阿姊納入宮裏?”
此語一出,驚得人麵麵相覷。
寒風從儀門處穿過,元衡衣袍颯颯,黑眸掠過一抹意味深長的況味,“小郎君這是何意?”
顧瑾玄如實道:“自從阿姊退婚後,外頭傳言紛飛,一些人總在背後戳阿姊脊梁骨,說阿姊這輩子難嫁了。臣是想,陛下肯為阿姊出氣,一定是個好人。若能將阿姊納入宮中,必能護她周全,堵住悠悠眾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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