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零七章 十裏白布
除夕夜,燕城城外的雪停了。
驕陽探出了山頭,炙烤著大地。
此時從冰寒的山洞裏逃回家中的百姓剛剛因為節日生出的幾分歡喜,也隨著大雪驟停,變得蕩然無存。
天賜的平安,保的了一時,保不了一世。
崔安嶼皺著眉望著窗外晴空萬裏,冰雪雖然不利於行軍,但是並不妨礙身手敏捷的本地人穿行在冰麵上,替燕城、王師和京都城傳遞著消息。
消息並不好。
明遠將軍任宇禾,未出師,便已身死。
大雍朝的良將本不多,出身氏族能為君王所器重的就更少,任宇禾縱然不是百年出的將星,也是大雍王朝的瑰寶。
崔安嶼握緊了手中的拳頭,氣血上湧,包好的傷口又滲了血。
李晏溪在他身後,將一件外衣披在崔安嶼身上。
她不說什麽,任宇禾將軍死在了戰火紛飛的當下,是國之哀慟。
他傷心難免,隻是她怕他傷了身。
鄭家軍大軍如警鍾在耳,燕城的軍民一腔希望全寄托在欽差大人的身上,這個時候,他不能倒下。
以八千敵十六萬大軍的輝煌已成過去,崔安嶼和李晏溪都明白,鄭家軍不會再大意,也不會再輕敵,斷壁殘垣的燕城靠著他們這幫人是守不住的。
崔安嶼的桃花眼裏滲出了通紅的血絲,半響,終於說了一句話:
“他們的眼裏都是些什麽東西?”
李晏溪知道,崔安嶼這一回是真的傷了心,他所拚死守護的東西,並不是上位者的初衷。他們爭來搶去,勾心鬥角,眼裏有榮華與富貴,權力與虛名,卻沒有蒼生血淚。
任宇禾的死,不過是他們爭來鬥去的一樣犧牲品。
在天下大亂的當下,他們甚至可以不在乎一位將星的性命,戰火中的蒼生,更如螻蟻。
李晏溪從背後擁抱崔安嶼,以強大而無言的溫柔擁抱他刹那失神的迷茫。
他們不在乎將星,但是有人在乎。
地上的冰雪漸漸消融,大戰的硝煙愈來愈近。
兵部左侍郎朱乙炆將軍率十萬王師趕往燕城,臨近燕城的時候,穿過一片綿延數裏的枯木林。
但見道路兩邊枯樹的枝杈上白布飄揚,如鬼神夾道,十裏泣亡人。
朱乙炆勒馬,但擋不住身後王師軍兵哭成一片。
每走一步,都是少年將軍縱馬回眸、身先士卒的身影在腦海裏閃現。
崔安嶼長身立於枯木林的終點,劍戟重重地砸響地麵,王師軍士聞聲亦卸下刀戟,擲地有聲地回應,一時聲如洪鍾蔓延在半麵是雪半麵枯木的夾道上,響徹天地。
若少年將軍地下有靈,在天有知,應護佑他所統領的王師常戰常勝,百戰百捷。
王師的士氣一下子就被點燃了,少年將軍以身相殉的家國,終將被平定。
與此同時,鄭元河的大軍已經入了城,一座空城。
半壁殘垣終被鄭家軍的鐵騎踏成了平地。
鄭元河手下將領鄭京巡視了一圈崔安嶼留下的空城,將情況稟報給鄭元河:人去樓空。
崔安嶼準確來說是個文臣,並不是常年帶兵的將領,他的套路鄭元河摸不清,他留下的空城,鄭元河一刻也不想多呆。
鄭京深有同感,屋舍雖好,但是他怕會有埋伏,畢竟崔安嶼的虧他也嚐過。
鄭家軍搜刮了一圈補給,整軍列陣,就要出城,這個時候突然從上方傳來了一陣笑聲,緊接著紅綢輕揚,從一側的烏瓦上擲出,飄飄揚揚掛在另一側樓閣的回廊下,積雪並未融盡,在烏瓦、回廊和街角的陰暗處留下星星點點的白幕。
蕭瑟而空曠的街道上,突然其來地衝出這麽一抹豔麗的紅,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詭異。
李晏溪一身紅妝,背倚在回廊邊的美人靠上,那飄揚的紅綢就好似她的羽翼,耀眼而奪目,陽光下,盛著滿滿的光輝。
李晏溪說:“城門都破了,將軍不留嗎?”
她說著,紅綢飄飄揚揚落下,正好落在鄭元河駐足的馬前,另一頭通著的官驛大開的門,紅綢鋪路,是燕城對鄭家軍的禮遇和留步。
“李晏溪,別以為你神神叨叨,本將就會中了你們的詭計?”
李晏溪偏頭,好像在說:你們沒有中過嗎?
但她今日出現在這裏,純屬一片好心,隻是鄭元河和他的大軍並不領情。
既然如此,李晏溪也就不勸了。
一陣激揚的北風,吹起了地上的紅綢,飄飄揚揚最終蓋在了前排將士的頭臉上,迷了他們的眼,再抬頭時,哪裏還有回廊上,美人靠裏那個紅色的麗影。
仿佛一切隻是一場錯覺,隻有眼前的紅綢是他們手裏抓的住的實物。
“裝神弄鬼的東西,本將不信。”鄭元河命人用火石炸了李晏溪方才坐過的那座小樓,他想的是,任她有什麽埋伏,炸了,便什麽都沒有了。
轟隆一聲巨響過後,士兵們清理廢墟時,沒有找到李晏溪的屍骨,倒是意外地清理出一條通道。
鄭元河浩浩蕩蕩的大軍,不可能從狹窄密道裏出去,張錫遲將軍在羚穀的前車之鑒時刻提醒著鄭元河:和崔安嶼夫婦打交道,奇奇怪怪的坑不要鑽,奇奇怪怪的路不要走。
因此,鄭元河在派了兩撥人馬下去搜尋了一番沒有找到李晏溪的蹤跡後,還是決定讓鄭家軍橫穿燕城,走大路南下。
鄭元河的大軍浩浩蕩蕩十萬之眾,大路上縱然有埋伏,也很難傷到鄭家軍的元氣。
崔安嶼等在密道的出口處,出口處有一塊石頭,幾個隨從都坐在那裏養神,隻有崔安嶼表麵上一派平靜,卻連石頭的邊也沒有挨著過。
直到密道的口子上伸出了一隻纖手,手指青蔥,袖口上繞著紅色的綢帶。崔安嶼沒有一點遲疑,一隻手握住了那隻纖手,觸感瑩潤如玉,他便多磋磨了一會,冷不防密道裏李晏溪使勁,崔安嶼不防,順著密道口子的坡道,一路滑了下去。
好在,他反應極快,腰腹的力量又十足,一隻手撐在坡道上,穩穩地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