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章 十根金條
旁邊等候著的士兵們忍不住在旁邊說:
“這位可是朝庭的大官,聖上的欽差大臣,她的夫人也是為了守護燕城子民受的傷,你這老倌心裏麵就隻有銀子,沒有一點點人情味和同情心嗎?”
毛神醫抿了一口茶,正義感和同情心這樣的東西他從前有過,但是有什麽用,沒有金子,老婆跟別人跑了,女兒也被帶走了,他如今活在這世上是活一天多一天,沒有一絲一毫的盼頭,唯一支撐他活下去的便是對金子的一點執念。
神醫斜睨了崔安嶼一眼,他望著妻子的眼神深情而繾綣,讓這個鐵石心腸了許久的人突然生出了一抹人性的光輝。
但是也僅僅隻有一抹,半點也不多。
毛神醫說:
“如果這位大官能夠給我跪下,給我磕上一個響頭,我倒是可以考慮幫忙看看崔夫人。”
禦史中丞崔安嶼的膝蓋,跪過天子,跪過親長,除此之外,再沒有別人。
這個毛神醫擺明了要挑事。
衛兵們的刀動了,閃過寒光,崔大人的膝蓋,這個鄉野小卒怎麽當得起!
“這還不容易嗎?”崔安嶼撩起衣擺,一腳跨前,就準備跪下。
這個時候從內室傳來了一個聲音,帶著十足的怒火和全身心的抗拒,李晏溪心如刀割,嗓音嘶啞:
“崔安嶼,你不能跪他!”
他是累世公卿的世家公子,他是執掌一方的禦史中丞,他是紫綬金印的欽差大臣,他的膝蓋可以跪蒼天大地,可以跪君主人倫。
除此之外,她絕不允許,他為了她,低下他那比金子高貴一萬倍的頭顱!
崔安嶼對李晏溪的聲音無比敏感,屈起的膝蓋一個回轉,大步朝內室奔去。
李晏溪望著崔安嶼,她杏仁一般的眼睛瞪著崔安嶼,眉宇間英氣勃發,她很少動怒,也很少動怒到這般境地。
她終於醒了!
崔安嶼眼裏唇角都含了滿滿的歡喜,笑著說:“跪一下,也沒什麽的。”
“不許,就是不許。”李晏溪很少這般發脾氣。
“李晏溪,爺可以為了你舍棄的東西,遠比你想象的要多。”生死劫難後,崔安嶼難得坦誠自己的內心:她的性命遠比他的尊嚴重要。
“崔安嶼,我並不需要你的舍棄,我要你一直可以做你自己。”李晏溪說,在她眼裏,他的尊嚴遠比自己的性命重要。
李晏溪讓崔安嶼扶著她起來,她靠著他,慢慢地走出內室,然後從脖子上解下一個陳年的古玉,遞給那個毛神醫,她對他說:
“你既然定了十條金子的規矩,就不要破戒,不然會讓人更加瞧不起你。”
“這塊古玉價值千金不止,請你收錢辦事,城裏有很多重傷的將士,請你救助他們。”
毛神醫撫摸著那塊古玉,他這幾年也見了許多好東西,李晏溪說的不錯,這不僅是價值千金的東西,而且是千金難求的東西,像是什麽王族的舊物。
這位夫人就這樣輕易地給了他,讓他救治那些無親無故的傷兵,這樣濟世的情懷倒是喚起了他的幾分良知:那是他學醫的初衷。
毛神醫收了古玉,也救了人。
很多年後,他的女兒回到了溫燕之地,帶來了妻子的消息。原來神醫的妻子並非是因為貧寒而跟人跑了,隻是想要帶著女兒回娘家要一些錢財來接濟他們的生活,又沒有同好麵子的夫君說清楚。
神醫妻子的娘家在吳郡,那些年遭了天災,又碰上了戰亂,她在戰亂中生了重病。本來母女倆應該早就死在了吳郡的人禍天災中,好在她們得到了吳郡郡守府的接濟,才勉強活了下來。
毛神醫的女兒認出了那塊古玉,那是吳郡郡守千金李小姐常年戴著的嶺南王族的古玉,那是晏昀端的遺物。
可是那個時候,已經距離毛神醫與李晏溪夫婦的這場相遇過了很多年。
她救了他的妻女,他卻刁難她的夫君,不願意救治她。
他終於切實感受到了濟世救民的意義,卻早已丟失了那顆珍貴的醫者仁心。
此後終年,這塊古玉成了他的一塊心病,價值千金的東西便真的如同千兩重的黃金一般壓在他的心口,讓他喘不上來氣。
當然這是後話,眼下的燕城一片狼藉,眼下的崔安嶼夫婦曆經生死,短暫地相依後,還要為明天的安危煩碌。
燕城裏,再沒有一點火石,也沒有餘箭了。
鄭家軍若是明日殺來,他們無城牆可抵抗,無軍備可作戰,能夠選擇的隻有投降和赴死。
而此時的溫城,在鄭元河的軍營裏,他們剛剛對溫城進行了又一輪劫掠,可是補充的糧草數目遠遠不足以抵消他們在燕城一戰中的損耗。
給予他們的時間不多了,無論燕城有著怎麽的埋伏與屏障,無論崔安嶼有怎樣的詭計和圖謀,明日他們都必須拿下燕城,打開南下的通道。
大戰一觸即發。
夜風忽急,官驛裏的煤燈忽明忽暗,映照著崔安嶼背上一條深長的刀傷猙獰可怖。
他從淩晨進山,到鄭家軍營裏衝殺,到斷壁殘垣上四處挖掘,再到溫城飛騎來回,到了此刻才有空處理自己的傷口。
他的身上還有許多大大小小的刀劍傷,不知道是怎樣的毅力支撐著他始終沒有倒下去。
他不能倒下,他是疲憊、困頓和迷茫的軍士和百姓們的魂,他站著,處變不驚地笑著,就會給人一種鎮定的力量。
可是他終究是一個人,他會受傷,會生病,會有支撐不下去的那一刻。
窗前細雪漫漫,李晏溪慢慢地挪到窗前,突然一把推開窗門,她雙手合十,她虔誠如斯,她說:
“遙遠的阿珠雪峰,如果你有靈,請讓風雪來得更猛烈一些吧!”
她從未有過包含私心的祝禱,她從未把明天寄予蒼天,甚至她痛恨過那些以神明的名義作出的道德綁架,但是這一刻,她妥協了。
她有了超越自我能力的期待,她有了不能承受的傷痛,她愛一個人,超越了她從前以為的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