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章 身無分文
嶺南一帶敬河神,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河神的神像,並不出奇。有些人的眼睛比鷹眼還要毒辣上三分,薑倉樰奉命來給崔安嶼傳天子的口信,誤入一家民宅,隻看了一眼那河神的樣貌,就驚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路小跑著到了崔安嶼的住處,都顧不上喝上一口茶,就將這個消息告訴了崔安嶼:
“崔老大,你的未婚妻子,竟是吳郡郡民供奉的河神啊!”
薑倉樰見過李晏溪不稀奇,他們是最初潛伏在吳郡的一批人,做好了向死的打算。吳郡之圍後,薑倉樰被崔安嶼派去執行一項秘密的任務,直到今日才得以與他們匯合。
薑倉樰是潛伏的比較深的麵孔,所以日常由他來傳遞天子的訊息。
他的這一番驚天發現剛一說完,正洋洋得意,腦門上就遭了崔安嶼重重的一擊,“會不會說話,你見過供奉活人的?”
好像確實沒有。
薑倉樰摸著腦袋,轉不過彎來,明明就是很像麽。
“那是她的亡母。”崔安嶼難得好心地為其解惑。
“崔兄,你連這個都知道了,近來你往郡守府去的勤快,看來和嫂夫人感情精進不少啊。”薑倉樰探問道。
他們這一隊人馬在吳郡待了這麽許久,本是艱苦又孤獨的活計,卻沒有想到還能有幸開出朵花來,因此恨不得人人都要來探聽崔安嶼和他未婚妻子的二三趣事,當作生活的調劑。
被圍觀騙妻過程的崔安嶼今日明顯有些分神,心不在焉地答道:“我也就比你早知道一天而已。”
在這前一日,崔安嶼邀請被關了許久的李晏溪出去走走,沒想到素來對他這個和她父兄聯起手來設計了她的未婚夫冷冷淡淡的郡守千金,竟然破天荒地答應了。
雖然後來崔安嶼發現,李晏溪隻是借著與他出去的名義騙過父親的耳目,去祭奠一下她的亡母。
那一日,是嶺南一族祭奠亡親的日子。
李晏溪漫步在越吳江邊,崔安嶼緊跟其後。
她沒有要同他講,他亦不知道如何開口。
在李長啟的各路眼線眼皮子底下,又或者是明麵上,他還得是一個恪盡職守的紈絝。
他無法直白地向她表白他的喜歡,他的熱愛,他隱匿心中許久的情感。
突然她回轉身來,她問他:“崔公子,如果我身無分文,你還會娶我麽?”
他的那句“當然”卡在喉嚨口,取而代之的是他說,“李小姐不會身無分文,郡守大人如此疼愛小姐,定然會以半壁吳郡作為小姐的嫁妝,況且這場婚約如今你我做不了主。”
她感覺他多說一句話她便多厭惡他一分,是啊,這不過是一場聯姻,她在期待什麽呢?
以為他日日來清晨來,落日歸,代表的是一種情感。
卻原來,什麽也不是,又或者隻是來看著她,防止她再一次翻牆逃跑了。
他感覺他的回答齷齪又變扭,他不是說給她聽的,也不會說她愛聽的。
後來他們走著走著看到有一群郡民在江邊祭拜,有的甚至搬了案桌,上麵擺了晏韻斷的畫像。
崔安嶼可能比薑倉樰聰明一些,他思索了一會,問她:“那是你的母親嗎?”
李晏溪點頭,然後平淡地補充道:“有一年越吳江發大水淹死了很多人,嶺南一族的族人覺得是我母親外嫁壞了族歸,遭了天譴,要她以身殉江,後來她就從越吳江的一座橋頭上跳下去了,後來也不知道怎的,洪水還真的褪了,他們又開始表彰起她來了,將她的畫像充作了庇佑一方的河神。”
李晏溪說著說著就笑了,仿佛是在說一件極為可笑的事情。
崔安嶼聽她平靜地述說著這些,他知道從她接受這件事情到看似平靜如水地將它對著一個外人講出來,這其中必然經曆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苦痛。
但他什麽都做不了,他隻能客套地說,“李小姐是經曆過大難的人,想必會有後福的。”
李晏溪聽她這樣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就又不說話了。
郡民祭奠河神的紙錢被江風吹跑了,尤帶了一絲火星子,崔安嶼順手握住,把它扔回了郡民的火盆子裏,火苗旺盛,燒紅了郡民的臉。
郡民對崔安嶼說了聲謝謝,他低聲地說了句“應該的”。
聲音不大,但是李晏溪聽到了。
後來他們漫步到了橋頭,崔安嶼想岔開李晏溪的注意力,就問她,“李小姐在吳郡還有沒有什麽未了的心願麽?”
李晏溪覺得他肯定是在沒話找話,正好悲傷讓五官開了竅,她便隨口道,“我以前也在這河邊給我母親燒過紙,那個時候我就想,如果我母親真的做了越吳河的河神的話,是不是就真能庇佑越吳江不再泛濫了呢!”
崔安嶼心裏知道那隻是愚昧,但他又怎麽忍心打破李晏溪對於亡母的這一星半點的幻想呢?!
李晏溪見崔安嶼沒有反應,又自顧說道:“當然,這是不可能的事。越吳江的水患是天災,卻非天可解,要長久地解決還要從他的上遊越縣治起。”
說到這裏,李晏溪十分鄭重地對崔安嶼說,“所以崔公子,有一點我思前想後要向你坦白,這也是我今天帶你來此的目的。那就是,我真的把我母親留給我的遺產都還給嶺南一族了,一半用於傳承,一半用於治水。這雖是我一時憤怒之舉,但是我不後悔。越吳江的水患也算是我在吳郡的最後一點惦念了吧,我希望那樣的災禍再也不要重來了。”
那場災禍不僅讓李晏溪失去了母親,也讓千千萬萬的人失去了他們所珍重的東西。
沒有道理誰的親人比誰更珍貴一些,隻不過有些人死於天災,而晏昀端死於人禍罷了。如果可以,她想要從源頭上,澆滅他們。
李晏溪以為崔安嶼聽到這個消息會大發雷霆,甚至會鬧到李長啟麵前要解除這場婚約,這也是她心存的一點僥幸。
彼時的李晏溪不知道這場婚約背後的糾葛,她不知道取消它,必須是生命的代價,這些生命中,也包括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