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少女與乞丐
“所以你說的這些,是你在滿席樓裏熬了幾個通宵,挖掘到的廢太子過往嗎?”李晏溪知道崔安嶼有些不肯言說的秘密,在崔安嶼閉目深思的時候,她聰明地給他找了個台階。
崔安嶼揉了揉她額前的碎發,寵溺一笑:
“夫人打算墨跡到什麽時候,當真不拉弓了麽?”
當然要彎弓,當然要恢複成那個勇敢果決的李晏溪,才能在他需要時,與他並肩而戰。
抱著這樣的信念,李晏溪親自彎弓,兩隻手仍然顫抖,耳邊依然有幼子啼哭的聲音,但她努力屏息凝視,放空雜念,祭出這久違的一箭。
雖未中紅心,但也不錯,至少上了靶。
仍需努力啊,李晏溪腳踏綠地,任陽光親吻臉頰,舊日的陰霾仿佛正在消亡。
崔安嶼望著她,想起雪夜漫漫,那個紅妝的少女挑了燈籠,在雪地裏一顆顆地挖著白日裏被她打翻的鮮果。
深深淺淺的足跡印在積雪裏,落寞又孤獨。
崔安嶼隱在拐角的牆垣下,身後的侍衛長已經亮了刀,森森地透著寒光。郡守府門口是他們重點布置的區域,門口的許多地方都被他們挖了深井,埋了火藥,他們為此潛伏了許久,徹夜不停,這不僅是眾人誓死潛伏的心血,也關係著家國天下的大計……
如果被這個驕蠻的郡守千金,不小心挖到了什麽蛛絲馬跡,或者不甚引爆了某個火藥坑……
崔安嶼徒手封了侍衛長的刀鋒,他把幃帽往頭上一罩,摸了一把臉上數月不曾修剪過的鬢邊與胡須,衝進了風雪中,指間有血珠滴落,男兒血,揮之如汗。
冬夜的雪漫漫,一個乞丐對李晏溪說:“能不能,討一杯暖酒喝?”
李晏溪愕然地望著這個衣衫襤褸、胡子拉碴的男子,他來時的路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月光下看不清他低垂的臉,隻覺得他的嗓音清涼,有一種熨人心脾的力量。
在這個寒夜,他向她討一壺酒。
李晏溪拍拍手上的殘雪,停止了繼續挖果子的動作,輕快地道一聲:
“你等著。”
崔安嶼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歡快的,麻利的,漸成一個紅色的圓點,掩入郡守府的高門內。
明明她白日裏如此倨傲地拒絕了郡民的鮮果,卻願意對一個來路不明的乞丐施以援手。
他看不懂她了。
崔安嶼趕緊腳邊觸碰到了什麽東西,伸手在雪地裏一撈,是一個鮮豔的蘋果,於此時此境的吳郡,是多麽得難能可貴。
他又伸手撈了一個青瓜,猶帶了雪白的結晶,鮮豔欲滴。
這悠遠的古郡,很快就要淪為戰場,淪為硝煙中破碎的城池,崔安嶼腦中略過無數淒慘的麵目,他心中無限淒涼:他所堅持的明君,堅持的正統,於百姓而言,眼下的犧牲和苦痛,太過矚目。
黎民,其苦。
李晏溪回來的時候,那個討酒喝的乞丐已經離去了,郡守府的石獅子下擺了齊整整的一排鮮果。
真是一個奇怪的乞丐。
李晏溪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後來站在城牆上那一箭的堅決,多大程度上治愈了崔安嶼的仿惶與隱痛。
如果犧牲,是為了不能妥協的信念,那麽所有的犧牲,縱使不見天日,縱使血肉模糊,都是值得的。
李晏溪又嚐試著自己射了幾箭,手感和興致都上來了,便差遣崔安嶼去給她撿箭。
崔安嶼一個養尊處優的紈絝,這輩子哪裏給女人撿過箭,可是他甘之如飴,跑得無比歡快。他個子高,肩寬而腰窄,兩條長腿一邁,就有她兩步之遠。
李晏溪腦中突然有一個念頭,若是無事可做,她真的可以在這裏靜待風來,差遣京城裏麵顏色最好的紈絝跑來跑去,給她撿箭。
崔安嶼這筆錢花得太對了,該賞。
李晏溪把銀弓暫棄一邊,笑顏逐漸在崔安嶼眼中放大,她半跳著追上崔安嶼,一隻手習慣般得就去牽他的手。
崔安嶼一把將她抱起,轉了個圈,俊臉湊在她亮晶晶的眼睫下,低沉的嗓音徘徊在她的耳畔:
“爺的臉,你可要好好記住了。”
窮途陌路的時候,記得再給爺溫一壺酒。
如果被當作乞丐的崔安嶼那一日再等一等那個紅衣少女,他也許會發現李晏溪的眼淚。
李晏溪很少哭,母親亡故後,她便隻有自己,哭又有誰看呢?
那一日她出門撿鮮果的時候,就喊了一聲值夜的大漢,可誰知直到她與那個乞丐磋磨半刻,回身去廚房裏溫酒,那個守門的大漢也是依然抱著胳膊睡大覺。
她哪裏知道,那大漢早已被崔安嶼的人下了藥,這一覺足足可以睡到第二日天亮。況且府裏的守衛一直是李弋戈在管,她對此人的嫌惡已經到了凡是他參與的事情她都不想要插手的程度。
李晏溪很自然地就越過了那個大漢,去往郡府的廚房,溫了一壺酒,並將酒囊捧在懷裏,一路小跑著回轉。回身的時候,她看到父親李長啟日常議事的廳堂裏深夜還亮著燈,想著父親近來應該為了成王圍城的事情憂思煩心,遂過去想探一下父親。
到了門口,她聽到李弋戈的聲音說,“成王一路奔波到了吳郡,這一路擔驚受怕的,必定沒有瀟灑快活過,等他進了城,我們將妹妹進獻給他,定能博得他的歡心。兒子日日部署如今終於都妥當了,吳郡一半以上的官兵都願意1主張投降,到時候北邊哪怕是問罪,我等也隻是順應民心之舉,言官的筆都討伐不到我們頭上.……”
父親的回應是,吳郡郡守府淩冽的寒風,夾雜著雪落枝頭的那幾聲微響,並無其他。
李晏溪站在窗台下,等著,守著,盼著,父親的回應卻遲遲沒有來,仿佛陷入了深思,又仿佛默認了李弋戈說的這些。
李晏溪的身心一點點寒冷,唯有懷裏的一壺熱酒,隔著酒囊透出暖暖的溫度,救濟著她快要涼透的一顆心……
她後來摸索著走到門口,路上結結實實地摔了一個跟頭,很疼,然後眼淚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風雪未停,淚留在臉上漸成凝固的冰霜。
歸途與來路,風雪與冰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