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小道消息
崔三爺的這位其貌不揚的夫人，原來是這個模樣：
她並不紮眼，乍一看五官淡淡，神色淺淺，被崔安嶼護在身後，就像尋常人家新娶的小媳婦。
可當她抬起頭，眉眼裏的那股英氣，如山巒匯聚，萬裏江河奔流而至，濃聚不散，於萬物，於眾人，似縹緲，似睥睨，似毫不在意。
原來京中第一紈絝崔安嶼最後娶了這樣一位夫人，端看崔三郎浪子上岸般，執起夫人的手，就再沒有放開，就知道這一對絕非聖旨賜婚那般簡單。
李晏溪甩了兩下手，始終沒有甩開崔安嶼的手。
最後也隻能看開了，不與自己糾結：所謂世風，本就是要被紈絝作踐的，身為紈絝之妻，理當有此自覺。
這一牽便一直牽到了禦前，百官分立，內眷隨行，他們混跡其中，與眾人一道，看天子的箭射穿那隻事先準備好，被內侍循機放飛的白鴿。
群情激奮，崔安嶼捏疼了李晏溪的手。
李晏溪醉心箭術，憧憬那一箭射穿的肆意豪情，也可能會對那個彎弓射箭的人刮目。
因此，要把所有的火苗扼殺在搖籃裏。
“顧愛卿，你覺得，朕這一箭射得如何？”顧修緣是天子的授業恩師，第一問問他合情合理。
“陛下日理萬機，國事操勞，仍不忘精進箭術，是國之幸，戰之幸。”顧修緣出列，答的中規中矩，腔調一起，山呼萬歲。
“元河怎麽看？”鄭元河是兵部尚書，主管戰事，圍獵事小，常是王公貴族尋歡之事，但大雍朝一年一度的皇家圍獵非比尋常圍獵。
此項活動自先祖起從未有停歇，每每天子開箭，聲勢浩大，所圖當然不僅是尋歡。
“陛下親自開弓明誌，我輩將士當身先士卒，盡忠職守，報效朝綱，守衛山河。”鄭元河是個大嗓門，說起誓詞，振聾發聵，附和聲此起彼伏。
“不錯，先祖設皇家圍獵的初心，是要叫後代王孫不要在安寧中忘記了先祖立業的艱辛與守業的決心，嗜血的狼性與爭鬥的勇氣，不論到了哪個朝代，都不能丟。”帝王的話響在耳畔。
李晏溪生於擁兵自重的郡守之家，類似的誓言與鼓舞之詞，晨昏入耳，其實她有些麻木，正準備趁著眾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身上，使點蠻力掙開崔安嶼的桎梏的時候，
她聽到晴天下一個霹靂，皇帝道:“吳郡太守之女李晏溪，朕聽聞當年你一箭射中廢太子的幼子，朕這一箭比你那一箭如何?”
文臣武將，王公內眷，鴉然無語，眾人的目光在天子，注意力卻在承平侯府。
承平侯府，崔三夫人，曾射中廢太子的幼子?
隻聽說當年廢太子逃往吳郡，吳郡城門緊閉，吳郡守軍與廢太子一行於城門之上交過火，箭雨交集，廢太子幼子中箭身亡。
天下人不知，那一箭，是吳郡郡守的女兒李晏溪所射。
如今滿朝文武，京都權貴，等李晏溪，一個答複。
李晏溪閉眼，止住那刹那的天旋地轉，指間顫抖，卻被人用力握住，一點溫度自她透涼的手指傳入心脈，溫潤著她的心神。
崔安嶼說，“別怕，你沒有錯。”
那淋漓的鮮血，李晏溪一次也不想再回憶，那幼子慘白的呼喚，似乎又一次響在了她的耳邊。
時人告訴她，她是英雄，她殺掉的是廢太子的兒子，她射落的是一次謀逆的陰謀，但也掩蓋不了那稚嫩的容顏在夜半遊蕩，淒厲的呼喊每每入夢，與她糾纏不休。
他就是阿憐，李晏溪供奉著他的牌位，以救贖心中的罪惡，超度無辜的亡靈，她不知道她這樣做是否有意義，但這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
李晏溪自兩側執劍的羽林衛中款步走出，身姿清麗，形容清貴。
“陛下與臣女的箭不同，陛下的箭是方向，陛下不指，臣女不敢彎弓，陛下有所指，臣女開弓當飲敵人血，萬死不辭。”李晏溪答道，不卑不亢，難辨其思。
大雍王朝的年輕帝王曹琮瑞看著階下跪立的女子，煙黛色的裙裾籠在碧色的青草地上，神情寡淡，語調輕淺，卻說著濃情的話。
聽來甚至有些假，仿佛隻是一些空洞的宣誓，不如方才顧修緣和鄭元河來的鏗鏘有力，動人心魄。
但她是李晏溪，她怎麽說，以什麽樣的神色，什麽樣的語調，甚至說什麽樣的話，在君王看來並不重要。
至少她的忠心，被那不凡的一箭銘記在景庭元年的冬天。
巾幗不該被苛待，當今天子曹琮瑞眸光一掃，一邊陪伴皇貴妃靜立的西亭郡主突感渾身寒意，聖上這一問是在給李晏溪正名。
果然皇帝說，“崔三夫人為我大雍朝立過戰功，不輸爾等武將文臣。朕今日在此給崔三夫人允諾，崔三若是哪天欺負你，朕親自給你做主。”
崔三趕緊出列，連聲道不敢。
李晏溪有些摸不清門道了，直到被崔三拉著退回原位也沒想明白，這又是哪跟哪啊？
李晏溪聽不明白，有心人卻是聽得明明白白。
紅妝騎服的西亭郡主站在皇貴妃身後，微不可聞地冷哼一聲，被皇貴妃趕緊扭頭以眼刀警示了。
伴君如虎，風吹草動猶為刺耳。
“打聽到了，那位紅妝騎服的美婦人，是皇貴妃的親妹子，西亭郡主。”阿桃拉著阿碧，側耳聽阿碧和李晏溪說話。
這會群臣和內眷已經四散，好圍獵的各自找獵物分賞賜去了，崔安嶼也被他那些狐朋狗友們拉著走了。
女眷們不喜血腥的，各自約幾個要好的，尋個空曠處講一些私密體己的話就當是踏青。
崔大夫人蘇苒拉著侯夫人撐場麵，又攜了長女崔婉婷拚命地往貴婦堆裏去擠，三句話就要聊到人家兒郎之上，司馬昭之心昭然。
李晏溪嫌丟人，便與婆母告假要帶阿桃和崔婉瑩去外頭見見新奇玩意，她剛得了聖上的顏麵，侯夫人又慣常是個有眼力的，哪裏會不同意。
李晏溪一行正往林子裏走，迎麵碰上了探聽消息回來的碧兒，主仆四人便擠在一處，聽著新鮮出爐的小道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