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風水之說
崔安嶼暈船,自打上了船,就在船尾吹風,都沒有進過裏間。
李晏溪命人送了兩趟茶水,他也沒有動,兩簇濃眉一直緊緊皺著,一雙桃花眼也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風情。
李晏溪實在是不明白,他何苦要為難自己,也為難別人。
快到岸邊下船點的時候,岸邊傳來一陣嘈雜。沈家村的村民圍在對岸,黑壓壓的一群人,將對岸圍得水榭不通。
李晏溪初時覺得他們是衝崔府來的,以為他們今日有一場硬仗要打。等船慢慢靠近了才發現,沈家村的這些人並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到來,又或者說並沒有把注意力放在他們身上。
沈家村村民,他們,仿佛在進行一場儀式。
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被他們關在一個藤條籠子裏,籠子下方綁了幾塊大石頭,那樣子看著像是要將她沉河。
李媽媽看清了那一幕,下意識得就要去擋李晏溪的眼睛,嘴裏念叨著,“不幹不淨的東西,汙了小姐的眼。老奴扶小姐去裏麵歇息,等船靠岸了,我們再出來。”
李晏溪手腳有些發涼,她努力鎮定了下,還是覺得渾身沒力,歪在了一旁湊過來的一個肩膀上。
崔安嶼的俊臉也分外蒼白,眼底還透著些許青紫,他暈了一路,此時稍微好一點,湊過來給李晏溪做了靠背,嘴上說著,“夫人愈漸圓潤,為夫怕李媽媽一把老骨頭接不住你。”
李晏溪摸了把下巴,她自嫁來,青湖邊上養著,雖說有崔安嶼的一攤子破事叨擾,但都是過手不過心的事,與其說操勞,其實也可以說是解悶。沒有公公婆婆管教著,也不用和妯娌應酬,崔安嶼沒有官職,日常管家太太的大宴小宴,她也是能推盡推,這樣想來,日子還是清幽的。
竟,不自覺得,圓潤了。
崔安嶼還要揶揄她:“不僅是圓潤了,脾氣也是見天漲。”
李晏溪原是伸手要推他,也沒有好臉色給他。看他蒼白著臉,還要擺出一張受氣包的表情來,又覺得有些滑稽好笑,瞬間方才心頭湧起的那股子隱痛就仿佛被崔安嶼的兩句無聊至極的玩笑話打散了。
前頭船上的小廝來報:“主家,小的湊近聽了幾句,據說是這個女的偷了神廟裏供奉的吃食,壞了風水,影響了田地收成,沈家村的村民要將她沉塘。”
沈家村這兩年民生艱難,李晏溪來之前做了功課,據說是田地裏收成不好,至於為什麽不好,就很令人費解了,明明這兩年風調雨順,大雍朝的百姓大都能豐衣足食,這沈家村背山靠水,又有田地又有水產,何至於就到了舉村賣地的程度?
莊戶人家信神佛,哪怕自個兒肚子都填不飽,也不會短了廟裏的供奉。這女的想必也是走投無路才偷了神廟的供奉,偷盜是真,但若要把風水之說、田地之責都壓到她的頭上,未免太過牽強了吧。
眼看著那女子已被抬離了地麵,抬著她的那兩個大漢隻要往前走上兩步,手一鬆,巨石就會帶著她沉入深深的河底。
那女子的眼神已經空洞,仿佛已經聽到了死神的召喚,喪失了所有對生命的熱枕。
李晏溪立於船頭,山風吹拂著她的白衣翻飛如雪,墨發分了一半挽了個半髻垂於腦後,一雙蝴蝶廣袖清揚,緩緩背於身後,蕭蕭肅肅,遺世而獨立。
這樣的她,有一種拒人千裏之外的悲愴。
一支離弦的黑羽箭劃出一道刺耳的鳴響,呼嘯著朝岸邊而去。然後它帶著叱吒風雲的力量射落了大漢抬著的藤籠,那個女人應聲落地,衣衫濺水,濺起的水珠讓臉頰多了一絲濕涼,那空洞的眼裏泛起一縷存活的竊喜:天呐,竟然還活著。
李晏溪倉促地回眸,狹長地鳳目循尋,最終找到了崔安嶼,那一箭的來源,讓人震驚。
崔安嶼收了弓箭,甩給身後的小廝,全然沒了方才千鈞一發之際彎弓射箭的英勇,一隻腳架在船沿上,吊兒郎當地道:
“風水這種神神叨叨的事情,爺不待見,也見不得這種不入流的橋段在爺眼麵前演。收成不好,問大地,問蒼天啊,問問自己個啊,實在不行問問三爺我也行,逮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歸責平憤實乃懦夫愚民之所為,爺一時看不過去,驚了夫人,夫人莫怪罪啊。”
李晏溪怔怔地望著崔安嶼,她從沒有如此認真地看過他,哪怕新婚之夜也不曾。她突然發現,崔安嶼唇薄而鼻尖,一雙桃花眼時而銳利時而含情,肩寬而腿長,行動間鋒芒與少年氣釋放自如,他本是個極其出眾的世家公子,若非紈絝,必為世俗所追捧。
“三爺覺得,以人祭神明,是無稽之談?”李晏溪脫口而出問道。
“當然。”崔安嶼不假思索。
他方才耍過一番英勇,如今仍感到眩暈,他最不耐水裏飄飄蕩蕩,好像要把腸胃都翻轉一遍似的,因而,船一靠岸,他就一馬當先地跳了下去。
折扇輕搖,珠佩叮當,腳踏實地後,他又恢複了一副紈絝公子的表相。
相反的,李晏溪在船上停留了片刻,她竟然下意識地等著崔安嶼回過身來扶她一把,但見他大步平川、走得瀟灑,又暗斥自己自作多情,紈絝就是紈絝,除了自己個,誰都能瞬間忘在腦後,能指望他有什麽長性,又能指望他有什麽柔情。
崔安嶼扶著路邊一顆大樹略略站了一會,五髒六腑並神魂歸位。他看到李晏溪被丫鬟嬤嬤們攙扶著下了船,神情冷漠,又恢複了一貫的事不關己的做派,完全沒有了方才立在船頭上一回眸的生動與驚豔。
她總是能將他氣得寢食難安,又在一回首的豔光裏將他的怒火湮滅,在他再一次做好準備飛蛾撲火時,她又冷如一汪春水,全無漣漪,全無情緒。
明明她曾是那樣生動的女子,明明她映在他心上的模樣,似驕陽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