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你……”六王爺雙目直瞪,“這是你畫的?”
“正是。”羅縝將扇麵上的飛花撲蝶光鮮鮮亮於人前,“這幅小畫是羅縝的信手之作,不知憑王爺滿腹超然脫俗的才氣評鑒,與王爺手裏那幅蓋了王爺印鑒的,哪個更生動些?”
“自然是王爺的。”有美人及時獻言,“王爺的百鳥出穀圖美不勝收,氣象萬千,自非庸凡筆觸所能比擬。其實,羅姐姐畫得也很好了,隻是碰著了王爺……”
“哦?”羅縝秀眉似動非動,嫣唇要笑不笑,“六王爺也如此認為?”
六王爺將那幅飛蝶撲花圖瞪著看了又看,眉間皺成“川”字,“……你會作畫?”
“王爺很意外罷?我一個銅臭滿身的奸商竟會作畫?”羅縝暗瞥著那一群貴婦聚攏而來,莞爾道,“羅縝的娘家是以絲綢為營。這繡、織、緙,若想精致唯美,哪一樣不需要操手者誌趣不俗?單這緙絲,緙前便需要在經絲上繪出畫稿,然後以緯絲織緙花樣,最多的時候,需要動用幾萬隻梭子來織就花色,又豈是常人所想的那般淺顯呢?不知者不為怪,而不知卻敢妄論者,便由不得讓人笑她淺薄了。對麽,思縝管事?”
姚依依自然聽得出這譏諷。方才在宴間,她有意無意攛綴羅縝在眾家貴婦麵前表演緙絲之術,料定處尊養優的羅大小姐定然不肯為那等形同賣藝雜耍之事。她的打算是,如斯一來,羅縝不但開罪了一幹王妃夫人,失了麵子的韶公主也必然惱羞成怒。使羅縝失去了這個強大靠山不說,少不來要受一通訓叱,屆時她倒看這女子如何維持她的高貴清雅……
但事情並全如她所預料發展推演。
她的三言兩語,的確撩撥起了那些虛榮貴婦們的欺人之心,而羅縝麵對眾婦們幾分輕慢的指使,不卑不亢,不氣不惱,淺笑吟吟,自言身子不適,向公主告退。公主非但慨然允了,尚殷殷追來好一番軟語慰求,且叱責的對象,換成了自己……
若這一步有錯,便是算錯了韶公主與羅縝之間的情誼,她以為,這兩人能夠交好,不過是羅氏依托龐大財力向公主獻媚巴攀所得,怎今日看來,反倒是公主求得多?
“這個……良夫人,這緙絲當真如此風雅有趣?”問者,是一位四十多歲的貴婦。
“慶王妃,風不風雅,有不有趣,哪天王妃有暇,可到鋪子裏看一眼,羅縝屆時倒不介意表演了。”
“前兩日我家王爺得了一份竹林緙圖為禮,喜歡得不得了,以良夫人看,本王妃可能學會?”
“緙絲需幼時著手,但若是簡單的花樣,應該可以的,何況如果是王妃送王爺,貴重得不是禮品本身,而是王妃這份親手織繡的心意。”
“……此話聽著倒也貼心,沒想到你是個玲瓏人兒!明日我就去拜師如何?”
“不敢當……”
其她王妃們見了,雖依然有兩三個倨傲麵孔的,卻也幾人圍了來,七嘴八舌求教起緙絲之藝。
韶公主見好友受此隆遇,自是高興,以主人家的身份道:“大家別在這大太陽下麵曬著了,咱們那邊亭子裏邊喝茶邊探討豈不更來得有趣?”
一群女眷奉擁著行去,原地留下二人。
一位,機關算計太聰明的姚美人,臉上表情況味莫明。
另一位,自是那位六王爺。但見其人劍眉雙蹙,似有所思。
女眷們行到半路,陡聽一聲大喝:“本王不信!”
“呃?”眾女子不解。
“本王不信那是你畫的,本王要與你比畫!”
羅縝指指自己鼻尖:“我?”
“就是你,本王要與你比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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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見熟悉的馬車停在鋪前,正在張落操持的紈素便迎了出來,“小姐,聽說您去九王爺府赴公主的宴請,怎不帶奴婢去?”
“臭丫頭,這麽想用好食?我可缺了你牙祭來著?你問娉兒,她可曾吃著了?”
“唉呀,您明知奴婢是怕那條美女蛇狗急跳牆對您用什麽下三流手段嘛。”
“範穎給我做了個辟邪的繡囊,我信她的本事。”
“小姐您不愛紈素了,您見美心遷!”紈素鼓了嘴兒抱怨。
羅縝扯她滑溜頰膚,“丫頭大了學會欺負主子了是不是?看來是時候要給你尋門親事將你嫁出去省心了。”
“奴婢才不要嫁,奴婢要一輩子纏著小姐!”
羅縝失笑,“前提是範程一輩子跟著之心對不對?”
“小姐……”紈素扭身不依,滿麵的嬌羞卻冷不丁被後麵的龐然大物嚇走,“天呐,小姐,那是什麽?”
羅縝回了一眼:“人啊。”
“奴婢當然看得出那是一個人,他的車跟在小姐的車後,他的人也跟在小姐後麵……他還進了咱們鋪子,他是什麽人?”
“茲今日,他是這個鋪子裏的學徒,你們來好好調教罷。”
“小姐,您確定?”如斯華麗的學徒?看他那件衣裳,少說也要千兩銀子,做學徒?
……確定罷。可是,天曉得這位六爺為何如此想不開?
按常理,若非這位國寶王爺如此“超凡脫俗”,她該有心輸陣的。但彼時心裏有對姚依依的火氣,有對這王爺極盡輕蔑的惱意,於是乎,他挑戰,她應戰,且筆下沒有絲毫容圜,在九王爺一幹王族及貴眷麵前,連畫三圖,連勝三局。而三局後,這六王爺竟當真如賽前所言,向自己拜起師來,任她百般推脫,此人饒是堅定不移。而九王爺顯然也有意磋磨一下自己這個迂腐到極點的兄長,亦在旁推波助瀾。到最後,她無奈,隻得將人領到了鋪子。
“王爺,您既有意拜師,自今日始,就先在這裏打打下手,與鋪子裏請的那位畫工切磋一下技藝罷。”
“要本王與一個畫工切磋技藝?本王是來向你……”
“為師說的話,你敢不聽?六王爺原來是如此言而無信的人麽?”
“……自然不是!”六王爺脖頸一梗,“切磋便切磋,怕著誰來?你們鋪子裏的畫工在哪裏,快來拜見本王!”
“杭念雁。”
“在……你你敢直呼本王名諱?”
“你既我拜為師,理應尊師重道,出了這道門,你是位勢顯赫的王爺,在這鋪子裏,你與常人無別。若這一點你不能做到,請王爺回您的神仙府第,民婦不送……”
“不行,你既答應,不能言而無信!本王……本人是一言九鼎,拜師就是拜師,學徒就是學徒。畫室在何處?”
紈素邀手一指:“那邊。”
六王爺展扇踱步,轉念又想到自己的扇子已拿不出手,倏爾闔了扔到地下,踩了一兩腳後方大步前行。
“小姐,這是哪家的國寶王爺?”紈素悄語問。
“噓,童言無忌,他再國寶,畢竟也是個王爺……哦,小心!”
這一聲晚了一步的提醒,未能阻止兩個人撞個滿懷。
來者乃抱著一大堆絲線罩紗低頭行來,去者則是目空一切的高首行去,雙雙都未看好眼前,發生事故在所難免。
“大膽草民,你敢撞本……本人不與你計較!”六王爺翻身爬起,依舊的傲然不改,昂頭推開旁邊木門,直進畫室。
“喔哦。”紈素驚歎,“我是第一次見到沒有被範穎美色迷得七葷八素不知爹是誰娘是哪個的男人耶。”
這話倒不假。羅縝亦想頷首,赫覺範穎似有不對。以她的武功,縱算被撞上,也該毫發無傷,怎至今仍居地不起?
“範穎,你怎麽了?”連問幾聲,麵紗委地的範穎螓首低垂,毫無回應。
羅縝疾步到她近前,俯腰探手來扶:“範穎,是摔著哪裏了……你?”
手裏的這隻臂,抖如風中海棠,抬起來的這張臉,濕似雨後梨花。“是他,果然是他,我感覺得到,是他!是那個負心人!”
負心人?“六王爺?你認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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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輪回幾世,我亦會認得他,這個負心人,這個拿捆妖繩捆了我又要拿煉妖火欲使我魂飛魄散的負心人!”
範程在旁板著一張藜黑色的俊臉,吼道:“你還要對那個男人記掛多久?你別忘了,就是因這個男人,娘才會死!娘是為了救你死的,你給我記著!”
“我不是記掛他,我隻是想起了自己曾是如何滲到骨裏的恨他!”範穎劇搖螓首,緊握粉拳,妙目內,恨光狠光交織。
範程搖首:“娘說他是你的劫,你若一心糾纏沉溺,這個劫你永遠不會度過。他等於間接殺了娘,可爹爹為何會放過他?還不是為你!爹怕殺了他,你便永遠陷進萬劫不複裏。你對這個男人,不需要恨,而是淡忘,你明白麽?”
“你放心,我不會去找他。”範穎情緒已稍事平穩,“但尋些麻煩總是可以的罷?就像在他的前世我偷了那粒長生不老丸使他永遠無法成仙一般,這一世,我依然不會讓他好過!”
“咳咳,請問範穎美人,您準備如何收拾六王爺?”在旁的羅縝,自他們對話中,似乎厘出一二。那個別扭迂腐的六王爺,曾在範穎漫長的“狐生”中,占過一席之地,卻是一個並不令人歡喜的結局……是罷?
“少夫人,老爺夫人請您到廳裏去一趟。”
嗯?沒由來的,這一趟傳喚怎麽會透出幾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