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2. 女人的戲
殿上的絲竹樂器早已經停了,納了百人的大殿裏鴉雀無聲,幾乎能聽見殿外雪落的聲音。景帝依舊捋著那手爐上的纓絡,良久,手中動作一頓,卻抬起頭來看了看蘇縝。
“縝兒,你怎麽說?”
蘇縝轉頭看了一眼楊先雍,收回目光時迅速地掠過了蘇繹所在的位置,垂眸道:“回父皇,兒臣不明白其中緣故。但母妃一向冷靜自持,今天既然說出這樣的話,便必然有其不得已的緣故。父皇信任母妃不假,但這流言之事,確實也該還母妃一個清白才好。”
瑜德妃手中一緊,暗暗歎蘇縝糊塗。可現在話已經逼到了這份上,她便也隻能硬著頭皮賭下去了。
她賭自己這突然的陳情打了蘇繹一個措手不及,也賭皇上的一念心思。
“皇上……”她悽悽然地念了一聲,含了無限的柔情與委屈。
景帝閉上眼睛,往後仰了仰身子,關西王爺蘇琨憂心忡忡地看著他,起身叫了一聲皇兄,“這件事不如改天……”
景帝搖搖頭,嘶啞地歎了口氣,那歎息像一根麻線扯過喉嚨,隨後便帶出了一陣劇烈的咳嗽。殿中鴉雀無聲,隻有景帝的咳嗽四下回蕩。何公公捧了唾壺接著,又取了個琺琅盒子呈上,“皇上先含一顆清露丸。”
群臣紛紛麵含憂鬱叩首,念些龍體安康之辭。景帝讓眾卿平身,神色看上去很是懶怠疲憊,對瑜德妃道:“如此。錦昀,朕便讓你先說。”
瑜德妃猶豫著還沒說話,莊妃卻先從自己的位子上站了起來,信步走到殿中跪下,麵目端肅地對景帝叩首,“臣妾,莊妃程氏浣纓,叩請皇上萬福金安。”
景帝瞧著她,將手裏的琺琅盒子嗒地一聲扣上,放在了麵前的案幾上,“起來吧。你們這一個個的上來,到底是怎麽了?”
“謝皇上。”莊妃站起身來,輕輕理了下身上翟衣,道:“臣妾上來,是想替德妃娘娘回一句楊大人的話。”
說罷,莊妃轉身看向楊先雍,微微頜首,說道:“德妃娘娘此一番禦前失儀,皆因本宮而起。德妃娘娘所指沆瀣一氣,便是指楊大人與本宮沆瀣一氣。楊大人,可聽明白了?”
楊先雍略有點茫然地點了點頭,“這……,微臣明白是明白了……”
莊妃隨即轉頭不再看他,對景帝道:“皇上也請莫要責怪德妃娘娘,娘娘之所以覺得受了委屈,蓋因為臣妾與娘娘說了些不該說的話。皇上若是要罰娘娘殿前失儀,臣妾亦甘願一並領罰。”莊妃拎衣擺盈盈拜下,俯身叩首,額前金步搖觸了金磚地,發出點點輕響。
瑜德妃看著莊妃,那張臉,那種表情,心中厭惡的無以複加。
當年初入宮時她還稚嫩,一時大意在禮數上失了分寸,衝撞了皇後,莊妃便就是這副樣子為她求情,最後與她一起被皇後罰了三個月的月銀。
那時候她就是這個模樣。真誠,端莊得體,平和寬容。隻不過在瑜德妃此刻看來,虛假的讓人直想作嘔。
“什麽不該說的話?”景帝問道。
“是臣妾與德妃娘娘提起了那雙生之事,問娘娘是否想要見一見那流言中所提到的女子。”莊妃老老實實地回道,又轉頭問瑜德妃,“妹妹,姐姐說的可是這話?”
瑜德妃直覺上想否認莊妃說的每句話,但此時她也隻能說是。
莊妃點點頭,繼續道:“臣妾與德妃娘娘在此時此地提起雙生之事,是臣妾不智,此是臣妾之錯。”
她深吸了一口氣,擲地有聲地說道:“皇上,臣妾於潛邸時便已跟隨皇上,一直秉持自身,克己複禮與人為善,斷不是那等搬弄是非、捕風捉影之人。可是皇上,臣妾蒙聖上之恩便理應憂分內之事。戕害皇嗣欺君瞞上乃是重罪,若真有此事,斷然不能一帶而過。若無此事,則不該讓德妃娘娘負此惡名。臣妾雖是錯卻也是非錯不可的。”
景帝微微蹙眉,卻沒說是也沒說不是,目光在蘇縝和瑜德妃身上掃了掃,最後卻是將問題拋給了瑜德妃:“錦昀,你怎麽說?”
“臣妾……”瑜德妃稍稍猶豫了一下,少縱便篤然說道:“臣妾問心無愧。但有心之人著意構陷,既已發難,怕是萬事俱足。”
“皇上,可否容臣說一句。”朝臣中有人站了起來,不緊不慢地走到了殿上。
“尹卿家,有話就說吧。”
尹翕拱手一揖,“皇上是天子,天子家事便也是國事。這雙生之事十五年前便起過一次風波,如今不隻宮中,坊間亦是多有傳言。依臣看來,倘若今時仍是懸而不決,說將來會影響朝綱威脅社稷,怕也不是危言聳聽了。”
等尹翕說完,楊先雍便也附和道:“皇上,尹大人所言極是。微臣倒是聽說有人見過一女子,與五皇子相貌肖似年紀相仿。誠如德妃娘娘與五皇子所言,王土眾生間有樣貌相似之人倒也不足為奇,但年紀也相同就顯得有些蹊蹺了。更何況,聯係到袁維楨之前的諸番動作,不得不令人生疑。”
景帝半倚在龍椅的扶手上,闔著眼睛聽完了這席話。忽而緩緩地睜開眼,皺著眉頭對何公公伸了伸手,何公公會意地將溫熱的藥茶遞了過去。景帝揭開茶碗吹了口氣,潮濕溫熱的水氣撲起來,籲得他嗓子一陣癢癢。一串的咳嗽被他強忍著憋回去,直哽的自己雙頰又漲又熱,眼前一陣眩暈。
他閉了閉眼睛,等那眩暈的感覺過去,他才重又把茶碗送到嘴邊。他看著細瓷茶盞中濃色的藥茶,心中忽然遏製不住的煩躁,遂將茶盞往案上一丟,發出不大不小的咣地一聲。
“蘇縝。”
蘇縝上前一步跪下,“兒臣在。”
“朕在禦書房問過你這雙生之事,朕當時說了,直言無罪既往而不咎。當時你告訴朕,斷無此事,你可還記得?”
“兒臣……記得。”
“好。”景帝點了點頭,“那麽朕今天再問你一次,可有此事?”
蘇縝低下頭,半晌無語,開口卻道:“父皇若是信兒臣、信母妃,便不會再問這一回了。”
“很好。”景帝想站起身來,扶著扶手努了一下卻沒能站起來。何公公上前去扶,卻被他推開了。他重又坐好,力有不支似地沉沉喘著氣,指了指尹翕,“去查。”
“還需要查嗎?”瑜德妃冷冷地哼了一聲,睨了莊妃一眼,道:“皇上,臣妾剛剛也說了,既是構陷於臣妾,定然萬事俱足。二皇子離京三年,想來也是交遊廣闊認識了不少能人異士,莫說找出個與縝兒相似的女子,就算造出一個怕也不是不可能的。此人恐怕如今就在京中,說不準已經在皇城外候著了。”
她回頭看著蘇繹,“是不是呢?二皇子殿下?”
蘇繹站起身來,淺淺地笑了笑,“德妃娘娘誤會了。我不清楚此事,何來構陷。今天是娘娘您自己先於禦前陳情的,為的不就是力證自己清白。娘娘既然清白,又何須擔心。皇上聖明,不會因著一個相貌相似便定了娘娘戕害皇嗣欺君罔上之罪的。”
蘇繹的話讓瑜德妃心頭一跳,驀然生出極不好的預感來。此時尹翕已經領了景帝的口諭,與刑部尚書並京兆尹退出了大殿,楊先雍也跟了下去。
大殿中霎時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不知道現在該怎麽做。此刻不過午時,按說壽宴也才剛剛開始不久,忽然插出如此一杠子事來,眼下是散了宴呢,還是就等在這裏等出一個結果?
景帝對何公公說了句話,何公公忙點頭安排下去,片刻後殿中絲竹之聲又起,蓋住了一片的沉默。
蘇繹重又坐下來,托起麵前的一盞酒抿了一口。崔晏晏有點擔憂地看著他,她此時已經知道了當初在竹喧別苑中的女子是誰了。入殿見到蘇縝,她著實地吃了一驚,卻沒敢言語。
現在這事情弄到了這樣的地步,崔晏晏心裏忐忑不已。她湊近蘇繹身邊,壓著極低的聲音說:“殿下……,我見過的那個女子……”
蘇繹轉頭看了她一眼,“你見過什麽女子?晏晏,你誰都沒見過,記住。”說罷,他的目光越過崔晏晏看向了殿外滿天的飄雪。
雪覆蓋了整個西京城,不算大,卻很密,細小的雪花勻勻灑落,打在油紙傘上窸窣作響。張禾單手擎著傘柄,半個肩膀露在外麵,多半的傘蓋罩住了晚鏡纖瘦的身形,把雪擋在了她的身外。
“雪落得果然早了,蠟梅還沒開。”晚鏡抖落了蠟梅樹枝上的雪,托在手裏看它慢慢融化。
“收些竹葉上的雪也可以。”
晚鏡笑著搖了搖頭,“這雪落下來不過一兩個時辰,落在哪裏又能有多少區別?難不成落在竹上便是高潔之雪,落在梅上便是馥鬱之雪,這落在地上、石階上上的就是醃髒之雪了?”
“你若是收石階上的雪烹茶,我也一樣喝。”張禾笑著說道,“是你烹的茶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