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 初雪天

  崔晏晏端了一方小小的茶盤,上麵穩穩地放著一盅三寶茶,她有點局促地站在書房門口,透過簾子看蘇繹正支著額頭靜靜出神,有點不知道該不該進去。


  直到蘇繹感覺到了門口有人,才抬起頭來看她,然後牽起唇角笑了一下,“晏晏,進來吧。”


  崔晏晏走進去,將三寶茶小心地放在他書案上,“紅棗龍眼烹的小種紅茶,很暖的,殿下嚐嚐。”


  蘇繹揭開茶盅蓋子看了看,端起來抿了一口。有點甜,不似苦丁茶那樣先苦而回甘。甜的很適口,卻沒有更多值得品味的味道。崔晏晏不知道他會喝苦丁茶,除了張禾沒人知道,因為他從沒有在別人那裏喝過。


  有一些事,蘇繹隻想留給那兩年的自己,和那時的張禾。


  那是一段很好的日子,蘇繹有時會悲哀的想,可能自己這一生走到盡頭時,隻有那段日子是最快樂的,是值得回憶的。


  在他認識張禾之後,在他那場科舉舞弊案之前。


  那時他一意孤行的救下了尹翕,還不知道他的行為會給自己帶來什麽後果。所以他希望讓張禾知道心意,想讓自己哪怕明日赴死,也不會留有遺憾。


  可當他看見張禾眼中的驚愕漸漸變成了嫌惡,他就知道自己錯了。他沒有明日赴死,卻把自己的心意變成了自己最大的遺憾。錯的很離譜。


  “噢——,殿下與我接近,原來為的是這個。”張禾看著他,良久,輕蔑地一笑,“我倒是以殿下為兄長良朋,可殿下卻隻是視我如小倌罷了。我真是太拿自己當回事了。”


  “歸禾……,你,你別說的這麽難聽。”


  張禾睨著他,唇角輕輕地顫了顫,很快又平靜下去,換作那種淡淡的笑,“殿下救了家父,救了尹家,現在來與我剖白心意,是想我怎麽做?南風館的小倌為財帛笑迎委身,殿下付給我的可是幾條家人性命,我倒確實金貴一些。”


  “不,不。歸禾,我沒有這個意思,沒想以此來要求你什麽。”他伸出手去,卻被張禾狠狠地甩開,“你是皇子,我惹不起你!你救了我尹家,我就該感謝你!你是沒要求我什麽?我就不該等你要求,我就早該識相的投懷送抱!蘇繹,你真讓我惡心!”


  蘇繹徹底慌了,“歸禾,可否就當我什麽都沒有說過,你忘了今天的事。你忘了它,我……”


  他往前邁了一步,張禾卻退了一步,什麽話都沒有說,隻是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那個眼神複雜而痛苦,直到現在蘇繹都忘不了。每每想起都是一陣心疼。


  那天張禾轉身離去,一走就是三年。如果沒有他相求王天權之事,蘇繹毫不懷疑他再也見不到張禾了。


  他以為張禾主動聯絡他,便已是放下了當年的事,等再見麵,卻是生疏的如同陌生人一般。他很想問張禾一個究竟,為什麽要來幫他,可他又不太敢,怕張禾又會就此甩手離去。讓他連見上一麵也是不能了。


  現在的張禾,在蘇繹的心裏就像那杯最初的苦丁茶,除了苦,就隻有苦。


  蘇繹收回飄散的思緒,把茶盅放下,對崔晏晏道:“很好喝,謝謝。你不必辛苦每日親自送茶過來,這些事吩咐下人去做就好。”

  崔晏晏點了點頭,猶豫了一下,說:“我能幫到殿下的地方不多,也隻有這點事能做了。”


  蘇繹笑道:“何必這樣妄自菲薄。我最近忙,你照顧好自己。天寒了,把炭火攏好,別過了寒氣。嗯?”


  “嗯。”一句話,讓崔晏晏心中暖得綻開了花。她羞怯地含了抹笑,悄悄地看著蘇繹,那棱角分明的麵龐讓她忍不住心頭一跳。就像初見時的那種怦然心動,即使她現在已經嫁給了他。她覺得自己是這麽的愛他,愛到整個心,整個人都是充盈的,愛到想哭,愛到手足無措。


  “明天要去宮中,宮宴很累,你今天早些休息,不要再忙這些事了。”


  崔晏晏點了點頭,輕輕抹了一下衣角,“殿下,我明天穿這身衣裙進宮可好?我知道不該用這種小事來叨擾殿下,隻是宮中規矩甚多……”


  蘇繹這才打量了一下她的衣裳,“新的?”


  “請瑞錦新做的。”


  “好。顏色很襯你。”


  蘇繹沒再多說。崔晏晏心裏說不上是高興還是失望,見蘇繹又沉默了下去,便默默地退出了書房。


  九月三十,景帝生辰,萬壽節。


  這天西京的天氣陰沉沉的,城中主要街道並東西兩市皆安排掛彩披紅,倒也將這鉛灰的調子襯出了一些喜氣。


  寅時,雲經寺晨鍾緊十八慢十八,雄渾而清越,六遍整整一百零八響,響徹西京城。西京九門齊開,門貼壽楹,城牆彩旗招展,紅燈挑杆。朱雀門外遂有樂人效鳥鳴,一聲起,百聲合應,漸起匯集,若鸞鳳翔集,百鳥朝賀。


  市中鼓樂齊奏應合,升平坊及東西兩市開雜耍百戲,鑼鼓聲隆,彩衣翩飛,將從此刻一直持續到夜幕降臨。


  京中皇族貴戚並朝中百官按品級著廣袖禮服,停車馬於安上門外,魚貫步行入皇城,侯於皇城長樂門。


  張禾從屋裏走出來,站在東苑院中靜靜地聽完了一百零八響的鍾聲,轉頭看見晚鏡正站在西廂房的門口,看著他,他回望凝視,片刻後輕輕地笑了一下。


  “是今天嗎?”晚鏡問他。


  張禾知道她問的是什麽,於是點了點頭,“皇上的身體已經容不得等太久了。不過這也要看壽宴時的情形,變數仍是很多。”


  “什麽變數?”


  “比如,皇上連這場壽宴都撐不過去。”


  “那樣會如何?”


  “奪宮吧。太子已廢,倘若皇上沒有親口宣布繼位皇子,一場宮變怕是免不了的了。即使有密詔,恐怕也是沒用。”


  晚鏡吸了吸潮潤濕冷的空氣,思忖片刻後說道:“所以要在今天。蘇繹承辦萬壽節的大小事宜,有調動京城防禦和皇城禁軍的權力。過了壽宴,這權力就要交回去了。是這個道理嗎?”


  張禾讚賞地點了點頭,“是。你能想到這層,不簡單。”


  “那蘇縝呢?連我都能想到的事,蘇縝如果想不到的話,蘇繹也就不必視他為對手了。”


  “我不清楚。”


  “你一定知道的。”晚鏡看著他,目光篤定而略帶笑意,讓張禾微微一怔,隨即他便也笑了起來,走到晚鏡身前道:“嗯。袁維楨入京之後蔣家大概就已經開始著手防備著蘇繹的下一步棋了。袁家如今不甚中用了,但大將軍府的蔣家會是蘇縝的後盾。所以,如果是奪宮的話,蘇繹的勝算反而更小一些。”

  “張禾,你希望是怎樣的結果?”


  “希望不至於到奪宮一步。不過真到了那一步也沒有關係。我既說過要護你周全,自然也要想到這些變數。我有準備,你不用擔心。”


  晚鏡知道他所說的準備是什麽。這不是張禾也不是陽華夫人說的,而是那天她去瑞錦,燕筱瀾告訴她的,那個偷梁換柱的障眼法。


  她是那時才知道林鈺是走了多少彎路,費了多大的勁,才最終能到東苑來看她那短短片刻。燕筱瀾說:“你也真是的,躲著他幹什麽呢?結果還不是一樣。”


  她也不知道結果會是一樣,她躲著,還以為林鈺尋不到就會放棄。


  從瑞錦回到尹府,她把這些事細細的想了一遍,包括那個障眼法,包括馨寧的流言,包括陽華夫人告訴她的事情,包括許多的蛛絲馬跡。她想了好幾天,把從錦城到西京這所有的細節串聯起來,捋的通順了之後,她才開始覺得慶幸。


  幸好林鈺那次登門她沒有見他,幸好張禾還念了當初霽月山莊的一點情麵,幸好林鈺沒有參與進這些事情裏來。


  張禾,真讓她感到吃驚。


  晚鏡定定地看了張禾一會兒後,移開了目光,“我倒是不擔心。噢,對了,陽華夫人有話想讓我轉達給你。”


  “什麽話?”


  “她說她對不住你。她說她不是一個好母親。如果有來生,她已不想再求那些虛妄愛情的長久,隻願能好好的補償此生虧欠你的。”


  張禾聽罷隻是垂眸淺淺地笑了笑,像是不以為意,“她沒有虧欠我什麽。”


  “這句話她若是能聽見,應該會釋懷不少。你母親還說,謝謝你為她所做的事,但一切便到此為止吧。她不想虧欠你更多。”


  “到此……,為止?”張禾皺了皺眉頭,有點警惕,“她還說了什麽?”


  晚鏡搖了搖頭,“沒什麽了。其實,從我的角度說,我還是應該謝謝你的。”


  “謝我什麽?”


  “你殺了顧一白,固然是為了你的母親,卻也給我多了一重的安全保障。是這樣的嗎?其實,如果僅僅是為了陽華夫人,你大可不必在這個時候動手。”


  張禾心頭猛地一跳,渾身都緊繃了起來,看著晚鏡的目光也有些複雜。他張了張嘴,聲音有點啞,“你好像知道了很多。顧一白的事,是我母親告訴你的?”


  “不是。我隻是看見有個新魂跟著她,那人是胸口的傷。”晚鏡指了指張禾的胸口,正是那天他刺進顧一白胸膛的位置。“我猜他是想要求得一個原諒吧。大概這會變成他的執念,他……”晚鏡頓了頓,輕輕的閉了閉眼睛,“沒什麽,我不想說了。”


  片刻後,她睜開眼睛看了看鉛灰色的天,“往年這個時候,錦城應該已經下了初雪。”她伸出手去,“張禾,是不是我看錯了?好像真的下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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