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7. 沒有退路
袁維楨被軟禁了。這個情形雖在瑜德妃的意料之內,卻仍是讓她感到驚惶。不管做了多麽糟糕的心理準備,畢竟心中總還是存著一絲希望。如今這情形不是最糟糕的,但希望卻也沒了。
蘇縝得到袁維楨的消息後,命自己宮中的膳房準備了兩式輕淡的點心,讓安良拎著食盒,直奔了瑤華宮。
瑤華宮瓊樓玉宇依舊,隻不過細細看來仿佛多了絲冷清和凝重。宮女太監都自顧自地幹活、行路,看見蘇縝行禮問安,臉上的表情卻都顯得有點木然。楊寧正站在廊廡下看著太監清掃院子,懶散地倚著廊柱,不似以往那般站立如鬆,總端著總管太監身份的樣子。
蘇縝看了他兩眼,見他正在出神,便繞開了路。安良小聲地清了清嗓子,想提醒自己幹爹一下,卻被蘇縝橫了一眼,不敢再吱聲了。
瑤華宮正殿大門緊閉,門口站著個小宮女,看見蘇縝忙屈膝一禮,“殿下金安。”說完回身輕叩門板,然後推開半扇入內對殿內的宮女低聲道:“娘娘睡下了嗎?殿下過來了。”
“這……”殿內的宮女顯得有點為難,壓得極低的聲音說:“不知道,我也不敢去看,萬一吵到娘娘怎麽辦?”
蘇縝垂眸想了想,邁過門檻走了進去,問道:“柳玫姑姑不在?”
兩個小宮女怯怯地點了點頭,“回殿下,柳枚姑姑最近腿疾犯了,娘娘讓姑姑休養著,所以最近姑姑一直沒來伺候。”
蘇縝聽罷擺了擺手讓她們下去,拿過安良手裏的食盒,自己走了進去。
寢室門半掩著,蘇縝推開門看了一眼,見瑜德妃正側躺在床上,床幔還搭在鉤上,身上蓋著薄毯,是小憩的模樣。
蘇縝把食盒放在屋外茶桌上,腳步輕輕地進去,慢慢地坐在了床邊的腳凳上,倚著床沿,一言不發地看著自己的母親。
瑜德妃闔著眼,呼吸的有點亂,那一向光潤的臉龐好像在短短的時間裏衰敗了不少,眼角眉頭都有了細紋。此刻她正睡著,但眉頭仍是沒有舒展,嘴唇也緊緊的抿著,似乎夢中也是無限憂煩的樣子。
蘇縝聽安良說過,瑜德妃最近寢食皆是不安,晚上常常夢魘驚醒,人也越發的多疑。現在看著她的模樣,果然是把自己折騰的不輕。
他已經有些日子沒有來看瑜德妃了,而瑜德妃也沒有像從前那樣,隔三差五地便叫蘇縝來瑤華宮吃飯。兩人似乎都知道是為什麽,卻誰也不曾對誰提起。
真是一段孽債。
所有人都可以去揣測瑜德妃,嚼那些八卦留言,嘲笑她當年的不智,鄙夷她的心狠,看她今天的笑話,但這世上唯有他蘇縝不能。瑜德妃所做一切是為她自己,為袁家,卻也是為了他。她在當初那短暫的片刻做了決定,便也是替他蘇縝做了決定。做了一個要去爭奪那把龍椅的決定。
其實,他的三哥、四哥,生活的不也一樣很好嗎?為什麽生在皇家就一定要為那把龍椅奮鬥?如果瑜德妃當初沒有殺掉女嬰,這十五年他的日子會如何?
他會有一個妹妹,與她長得一樣的妹妹。他想,他們兩人會一起學步一起學說話,一起玩一起鬧,互相欺負又互相倚賴。
長大了,他還可以像所有的哥哥那樣,橫眉冷對著想要娶她妹妹的家夥,幫他考驗出一個如意郎君。
他們會一起來向母妃請安,家人同坐一桌,說說笑笑,不會像隻有他和母妃那樣的冷清,也不會有這十幾年不能提,又不能忘的隔閡。
那是很溫暖的假設,可惜卻也隻是假設。本該喜悅的變做了驚恐,本該圓滿的變成了缺憾,溫情也成了今天的疏離。蘇縝看著瑜德妃無法舒展的睡顏,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也不知道是種什麽感情。
這條路也許是錯的,可他也隻能這樣走下去。不能退,也停不下來,從一出生就決定了。
蘇縝起身替瑜德妃拉了拉身上的毯子,默默地離開,將門輕輕關好。
西京秋意濃,這兩天尤其冷的厲害,嬌貴的小姐太太的屋裏早早地就攏了炭火爐子,能不出門就不出門了。
“看這天又陰又冷的,怕是要下雪了呢。主子,奴婢讓人把炭火點上吧?”紅蕊把茶盤放在桌上,搓了搓手說。
崔晏晏正坐在床上,整著那身為萬壽節宴做的衣裙,聽見紅蕊說話便抬起頭來,笑道:“我還沒覺得冷,你若是冷了就在自己屋裏點上吧,不用非守著規矩等我先點。”
紅蕊吸了吸鼻子,忙感激地道了謝,又說:“奴婢真羨慕主子身體這麽好。這也是奴婢的福氣呢。”
“以前讓你學功夫你不學,這時候羨慕又有什麽用。”崔晏晏揶揄道,說完又自嘲地說:“學了功夫又有什麽用,隻落個不怕冷,可殿下府中又不缺炭火。早知不如學一些女紅烹飪,伺候夫君的時候也不至於捉襟見肘了。”
“主子現在烹飪已經很好了。”紅蕊這樣說著,心中又暗暗地替崔晏晏抱著不平。蘇繹在禹州三年,崔晏晏問遍了府中的老人他愛吃什麽,愛喝什麽,然後下工夫一樣樣的都學了下來。
現在蘇繹回來了,他卻也從來不問,那些變著花樣的時令湯羹,那些擺在他案頭清甜小點,那些溫心暖胃的清茶都是誰做的,他隨手可得的,卻傾注了崔晏晏多少的心血。
崔晏晏自己何嚐不失落,可她覺得自己與蘇繹是一輩子的夫妻,隻要她做的足夠好,總有一天蘇繹能回頭看到她的。他會隻記住她做的湯的味道,會隻愛喝她泡的茶。
蘇繹對她的感情從來不濃烈,那她便也可以藏起自己的熾熱,她不敢奢求其它,隻要他能牽著她的手,與她從少年相伴一直走到白頭,就好。
“幫我換上這衣裙吧。”崔晏晏站起身來,對紅蕊道。
“上次不是試過了嗎?”
“我想起要給殿下看一看。明天就是宴會,若是萬一有什麽不妥的,現在改換別的衣裳也來得及。”
紅蕊點點頭,上前把崔晏晏身上的外衣扣解開,將外衣褪下,又拿起鋪在床上的那件蜜桔色短襖,說道:“殿下會喜歡的。”可紅蕊卻在心裏覺得,蘇繹,根本就不會在乎。
蘇繹此刻正在書房裏坐著,房裏冷冷清清,下手的座位上沒有顧一白,也沒有張禾。他看著張禾慣常坐的椅子,有點出神。
“殿下……?”房中間半跪的一個暗衛抬起頭來,輕聲地叫了蘇繹一聲。
“哦。”蘇繹這才回過神來,調整了個姿勢,“剛才說的可都記住了?”
“是,屬下都記住了。”
蘇繹點點頭,“那就去吧。”
暗衛應了一聲諾,起身往外走,還沒到門口卻又被蘇繹叫住,“明日還要分出幾個人來。”他頓了頓,垂眸沉吟片刻,“去盯著尹府。”
“太傅尹翕的府邸?”
“嗯。東苑。”
暗衛走了,蘇繹獨自一人沉默的坐著,腦子裏都是張禾的樣子。有以前的,有現在的。
當年他第一次看見張禾,還是在宮中禦書房。他早就聽說自己的老師尹翕有這樣一個兒子,天聰慧黠,頗負盛譽,但那時他沒見過,也沒在意過。
蘇繹也是個自視甚高之人,天下文人相輕,縱使他身為皇族貴胄,卻也難免沾著這樣的一種心理。他覺得張禾那時的盛名,隻是占了年紀小的便宜罷了。
直到那年恩科放榜,張禾以十三歲總角之齡上榜,著實地震驚了景國一幹讀書人之後,蘇繹才對他起了點好奇之心。
那天是景帝宣詔,尹翕帶著隻有十三歲的張禾進了宮。景帝為醒示教育自己的兒子,便也將他們都叫了去。
張禾跟著尹翕進到禦書房,撩袍跪拜,三呼萬歲,得赦起身後便垂臂立於一旁,恭謹中淡淡自矜,毫無怯意。蘇繹偷眼瞧著那個唇紅齒白少年,見他麵龐身形尚且稚嫩,舉手投足間卻已有翩翩公子之風,不禁覺得有趣。
張禾彼時也抬起眼看了看,見蘇繹看著自己,便把目光移到了一旁。不消一會兒,那雙黑曜石般晶亮得眸子又轉了回來,見蘇繹還在看他,便又躲開了。待到第三次,蘇繹終於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這一笑,張禾便也笑了。
尹翕與景帝說著話,正在替張禾力辭那個進士頭銜。景帝在褒獎尹翕君子之風,教子有方的同時,也在教育自己那幾個皇子,讓他們做學問當以張禾為榜樣楷模才是。
那之後,蘇繹出宮去了一趟尹翕的府中,再見到了張禾。張禾看見他的第一句話不是請安,卻是對他說:“殿下,我這裏隻有苦丁茶。”
蘇繹可能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喜歡上苦丁的,因為張禾從來不招待他別的茶,他慢慢地便也能從那清苦的味道裏,咂出了一絲甘甜來。
因為尹翕的力辭不受,張禾沒能成為前無古人的年紀最小的進士。蘇繹後來問他覺不覺得遺憾,他卻說:“禦書房得遇知己良兄,已是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