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 仙羽觀
出城南安化門,過五裏亭後便有一座矮山,稱原平山。傳說六百年前此處是一片平坦之地,有天師於此處修道成仙。成仙之日,地動山搖風卷石走,平路坦途的忽然就原地拔起一座山峰來。現在,山上還留有一塊巨石,叫飛仙石,是當年那位天師坐化成仙的地方。
於是有後人在這原平山上建起一座仙羽觀,具體什麽時候建的則是眾說紛紜,但有史可考的,至少已有三百餘年。也許這道觀確有不凡之處,也許隻是借了這修道成仙的傳說,總之,香火一直十分鼎盛。
晚鏡遠遠地看著山上灰牆青瓦的仙羽觀,聽張禾給她講了這麽一個極有神話色彩的故事。
“這名字真縹緲。”晚鏡說。
張禾笑道:“是比清涼觀顯得更沾幾分仙氣兒。”
“說起來,我還真有點想念玄道長了。”晚鏡撂下車簾倚在車壁上,將腰後的軟墊抱在了懷裏。那時節,為了華瓊的事,她和張禾沒少去找玄道長,一樣也是馬車,一樣也是她和他。
那時是八月初,秋意剛起,暑氣未消。算起來也不過就是一個多月的時間,怎麽好像卻過得如此漫長。漫長的她和張禾好像都已經投胎轉世,現在張禾不是張禾,她也不是她了。
“怎麽會想要來道觀?”
“也沒什麽。”晚鏡輕輕地拍著懷裏的軟墊,“在錦城的時候經常去清涼觀,有點懷念道觀裏的味道。”
張禾點點頭,與晚鏡一樣也靠在了車壁上,將軟墊抱在懷裏。側過頭去,晚鏡離她不過兩掌的距離,有點相依靠般的錯覺。靜默了片刻後,張禾忽然笑道:“我挺想相信的,可怎麽都覺得這個理由太牽強。”
晚鏡噗嗤一聲笑了,沒承認,也沒有否認。
從山下到山頂的道觀隻有蜿蜒的石階路,馬車上不去,所以山腳下停著的馬車不少,有看上去華麗富貴的,也有工藝材質平平的。仿佛都很自覺,不同檔次的馬車各自紮堆,各不越界。
鬆原勒停了馬車掀開簾子,依舊是張禾先下了車,然後在車下伸出手來,晚鏡很自然的把手交在他手中,拎著裙擺跳了下去。
甫一下車,就有剛從山下下來或者正準備上山的人看見了張禾。姑娘媳婦家的皆是半側著臉,要瞧不敢瞧地用帕子或團扇遮著,與旁邊偕伴而來的人竊竊私語。
認識張禾的人並不多,但拿去歸禾公子這個名字,隻憑秋日暖陽下的這般卓然風姿,已經夠讓一部分懷春少女犯花癡的了。
伴隨著對張禾的議論,晚鏡無辜躺著中槍。很明顯,她這等扔在人堆裏找不到,打眼看五回也記不住的相貌,配不上張禾。
“下次要不你也易個容?或者換身衣服?”晚鏡目不斜視地走著,把執扇掩在嘴邊悄悄地對張禾說。
“嗯。下次我還是穿件粗布衣裳給你駕車吧。”
晚鏡眇了張禾一眼,細細地想了想,又搖搖頭,“我看也不見得是衣裳的問題。你離開錦城回了西京,變得不隻是裝束。”
張禾微微一怔,“還有什麽?”
晚鏡往石階上邁了一步,回頭笑吟吟地看著他,卻道:“我說不上來。”
張禾仰頭看著晚鏡,這是他從不曾仔細看過的角度。平凡的易容掩去了她絕美的容貌,隻有那雙眼睛依舊無可替代的通透迷人。笑容,似乎從來都是這雙眼睛表麵的色彩,掩蓋住淡漠,此時好像也掩蓋著一種看不透的審視。
張禾看得出這種意味,卻不知道它從何而來。晚鏡仿佛抽離地在看著他,或者說,在看著所有的東西,像是旁觀一切,包括她自己。
“你也有些變了。”張禾看了看她身上豆綠色的襦裙,“不隻是裝束。”
“有點……,讓人傷感。”晚鏡仰頭看著天雲淡風輕地說,說完便轉過身慢慢地沿石階往山上走去。
仙羽觀比清涼觀大了很多,晚鏡和張禾邁入山門,一路緩行。這是個頗有曆史的道觀,結構陳舊但修葺的還算不錯,透著厚重的曆史感,讓人覺得廊柱縫隙中的灰塵都不能輕易怠慢,沒準是哪個皇上點燃的清香飄落進去,還裹著曆史陳河中再也勾不起的往事。
張禾似乎對這個道觀頗為了解,一邊走一邊給晚鏡講著關於這道觀的故事。晚鏡聽得也是興味盎然,也顧不上去聽那些過路女香客對她的指指點點了。
走進玉清殿拜過元始天尊,繞過楠木塑像從後門進到中院,晚鏡才看見那塊傳說中的飛仙石。那是個有兩間屋子闊的巨大石塊,棕黃的顏色,無棱無角,上部凹陷呈扁平狀,倒真像個巨大的蒲團,有種柔軟的錯覺。
一進中院,張禾便看見了飛仙石旁邊站的人,腳下不由得一頓。晚鏡回頭看了他一眼,又順著他的目光看向了石邊的人。那人仿佛有所感應似的,也回過了頭來,看見張禾的時候略略地怔了一下,嘴唇微微地動了動,像是笑了,卻飄忽的看不真切。
張禾的目光在他身上輕輕一點,然後便攬住晚鏡的肩膀帶著她往另一側走了。晚鏡悄悄回頭,那人對著張禾的方向,雖像是在與麵前的人說話,可目光卻若有似無地往這邊瞟過來。
走開了一段距離後,晚鏡才問道:“那是蘇繹?”
張禾的表情略一凝滯,點點頭,“你見過他?”
晚鏡淺淺一笑,“沒見過,隻是猜的而已。與我長的有點像,再加上那樣的氣質,想來應該就是他。”她又側頭看了一眼,蘇繹不知道什麽時侯已經離開了,“你們在外遇見都是這樣的不說話?”
張禾垂下眼簾,有點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沉默了下去。
三年了,他都有點忘了,忘了蘇繹喜歡來這古老的仙羽觀。這裏藏經的雲笈閣裏有許多孤本的東西,莫說別處,就連宮裏的書房也沒有,十分珍貴。雲笈閣旁人是進不去的,當年張禾能在這裏翻看那些珍稀孤本,還多虧了蘇繹的關係。
那是一段不錯的日子。
他和蘇繹經常會到這裏來看書,聊天,喝一喝觀中清茶。
他是父親尹翕悉心培養長大的,寫得出秀麗文章,思想卻也趨於正統古板。而蘇繹雖是尹翕的學生,卻視野更開闊,張禾從他那裏聽到了許多鄉野雜記,坊市趣聞,官場暗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張禾在心底對蘇繹是有些崇拜的,視他如長兄,如知己。
沒有蘇繹,他可能不是今天這樣的歸禾公子。沒有蘇繹,他可能也不是今天這樣的張禾。
仍是很好的日頭,仍是清涼秋意的風,仙羽觀裏的銀杏樹葉又落了滿地。當年雲笈閣外靠在樹下談天看書的兩人,如今卻隻是一眼的相看,兩向的離開。
沿遊廊走到上清殿門口,晚鏡探頭看了看,問正在殿中擺香的小道童,“請問這位小道兄,仙羽觀的乾道長現在可在觀中?”
那道童笑嗬嗬地回禮,看了看晚鏡道:“道長在是在,但現在恐怕不方便見客。施主若是求簽算命,碧霞亭那邊就有,如果是驅鬼降妖,一般是我們大師兄下山的。需要我去找他嗎?”
“道長在閉關?”
“嗯——,差不多。”
晚鏡低頭想了想,又看了張禾一眼,對他道:“公子在這等我一下可好?我想請小道兄帶我去見一下他們的大師兄。”
張禾眨眨眼,語氣淡淡卻又不容反駁地說:“不行。”
晚鏡瞄著他,無奈地笑了笑,“好,那就煩請小道兄帶我和公子去見一下大師兄,我有事想請教一下。”
一路隨著小道童走過上清殿到二重院,在一間廂房門口停了下來。晚鏡和張禾站在門口,聽見屋裏有說話的聲音。
小道童想要抬手拍門,聽見了說話的聲音後又顯得有點猶豫,回頭對晚鏡道:“施主,大師兄房裏有人,請您稍等片刻吧。或者改天再過來也可以。”
晚鏡還沒開口說話,就聽屋裏爆出一陣笑聲來,有人說道:“你看,長毛了吧!我就說落雲洞太潮了。我現在可不比從前,呆兩天腿就疼。”
另一人道:“師兄,你太荒廢了。我看你腿疼不是因為潮,是你上身太重,壓的吧。”
“誰荒廢了!我要是荒廢還能煉出丹來?嘁,你看問題還是那麽的膚淺。”
另一人幹笑了兩聲,“我不跟你爭,你這是丹藥還是泥丸我說了也不算,反正煉丹也不是我的長項。還是等師父看吧。”
“師父閉關要到什麽時侯?”
“我不知道。那天聽說你上山來他老人家就閉關去了,依此看,大概要等你下山的時侯師父才會出關吧。”
門打開,一個身穿著玄色道袍的人倒著退了出來,對著屋裏說:“你考慮清楚啊,你要是一直不走惹急了師父,保不齊他老人家就坐地成仙去了。”
“那還不得謝我?”屋裏的人嘿嘿一笑走過來,撥開站在門口的道士,“我餓了,吃東西去。”他邁出門來一抬頭,正對上門外的兩人四目,不禁一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