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5. 本我

  西京中,酒館青樓的公子間,閨閣花園的小姐間,歸禾公子儼然成了熱點。可唯獨這熱點的中心宣陽坊的尹府卻是靜悄悄的。


  尹府東苑中的日子仿佛山間溪水般,無波無瀾的讓晚鏡幾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霽月山莊。隻不過這太傅尹府比霽月山莊要冷清的多,晚鏡在西苑的庭院裏閑閑地轉著,便有點同情起張禾來。


  這個家真是沒什麽家的味道。


  來了這幾天,晚鏡還沒有見過尹翕,更沒有見過蘇繹。而張禾似乎也不怎麽想要與她提起這些人來。外麵的議論紛紛還是她偶爾從東苑丫鬟的隻言片語中揣測出來的,而這些,張禾也沒有對她說過。


  晚鏡麵上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而實際上心裏卻亂的很。她來了西京,霽月山莊暫且無虞,可她在西京究竟要做什麽,怎麽做,心裏卻沒有底。


  蘇繹會怎樣利用她,何時利用她,她統統的都不清楚,而她是否就應該由著蘇繹的安排做這一件掀翻瑜德妃和蘇縝的工具,她也有些含糊。一件工具被利用完了之後會是什麽結果?

  死?也許不至於


  雖然她是件工具,可她這身體也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皇家血脈。縱觀全局的角色,其實她是看上去最無辜的。晚鏡暗暗一笑,她何嚐無辜,其實她才是利用的最徹底的那個,鳩占雀巢,偷梁換柱。生生的從一個女鬼變成了皇家遺落的公主。


  當然,這是在蘇繹的計劃成功的前提下,不然她就知能再做回女鬼了。


  西京比錦城靠南,秋意來得也比錦城要晚,庭院中落葉不多,一步一景的致趣仍在。晌午的天氣下隻覺得微風習習吹得人清爽,還不覺得涼。


  晚鏡繞過塘邊涼亭,見一人多高的灌木中掩著一條小徑。她往這庭院來過兩次,之前到沒注意到這裏,一時好奇便撥開葉子沿這小徑往深處走去。


  往前走了一小段後,晚鏡便駐了腳步。幾乎就在同時,身後有人叫她,“姑娘怎麽在這裏?”


  晚鏡回過頭去,見是一個麵生的年輕女孩,裝束上看是這尹府的丫鬟,手裏拿著幾束彩色絲線,像是路過的樣子。她看著晚鏡,神色顯得有點警惕。


  “隨便走走而已。”晚鏡客氣地回道,仍是那笑吟吟的模樣。


  那丫鬟看著她不說話,卻也不動。晚鏡與她對視了半晌,便扭身從那小徑裏走了出來,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晚鏡轉頭問她:“這位姐姐如何稱呼?”


  “姑娘折煞奴婢了,喚奴婢冬晴就行。”言辭客氣,態度不卑不亢。


  “這小徑繞過去是什麽地方?”


  “一處廢棄的小築罷了。裏麵髒亂的很,姑娘還是別進去的好。”


  晚鏡點點頭,又衝她笑了笑,轉身離去。


  回到東苑,張禾正在屋裏等她,桌上擺著一包東西,見晚鏡進了屋便招呼她近前坐下,“如意卷。上次看你愛吃便又買了一些回來。”言罷,看了一眼晚鏡的裙擺又問道:“這是去哪了?”


  晚鏡低頭看了看,將裙擺上沾的枯草摘了下來,“就是到西苑走了走而已。”

  “悶了?”


  “悶習慣了。”晚鏡拿了個如意卷咬了一口,“冬晴是在哪裏做事的丫鬟?”


  “如夫人楊氏身邊的丫鬟。怎麽?你在西苑遇見了?”


  “哦,還有個如夫人,到沒聽你提起過。”晚鏡瞄了他一眼,見他神色自若,既沒有很厭惡也沒有什麽感情色彩,隻是像提起個不相幹的人而已。


  “不必理會,我與她也沒什麽來往。”張禾說完看著晚鏡,不禁笑了笑,伸過手去,快要觸到她的麵頰時她往旁邊閃了一下。


  “別動。”他手指從晚鏡唇邊抹掉一片渣子,又彈了彈手指。


  晚鏡放下如意卷,笑道:“貼了一層麵具,感覺都遲鈍了。見笑了。”


  張禾笑著搖搖頭,“這樣也很好。”


  “你說模樣?”


  “也不全是。”張禾語焉不詳地說道。


  晚鏡沒說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地飲著,側頭見張禾仍看著自己,便淺淺一笑,“我應該記住我是馨寧。”


  她也不知道是在提醒自己,還是在提醒張禾。就像這些天來,張禾時常會有的一些略顯親密的舉動,她分不清到底他是不是在演戲給東苑的下人看。


  分不清張禾是霽月山莊的那個張禾,還是蘇繹勢力中的這個歸禾公子,就像分不清自己是晚鏡還是馨寧,又或者自己還是蘇婉靜。


  這仿佛牽扯到了一個非常深奧的佛學問題,有關本我。


  一顆蘇婉靜的心披上了晚鏡的外衣,如今又罩上了馨寧的麵具。晚鏡參悟般地在心裏想著,想著想著忽然就笑了。


  “你在笑什麽?”張禾問她。


  晚鏡抬起頭來,看著他緩緩地道:“你覺得這件事蘇繹會成功嗎?能達到他所要達到的目的嗎?”


  “我不清楚,隻是盡力而為罷了。”


  “你會盡力嗎?”


  張禾窒了窒,有些所答非所問地說:“殿下於我尹家有恩。”


  “有恩……”晚鏡彎唇勾出一抹笑容來,“這件事,會很難嗎?”


  “還不清楚。”張禾垂眸片刻,“皇後故去後太子日漸勢微,頹相已顯,加上他本身資質平平,扳倒他並不是太難的事。蘇繹最大的障礙便是蘇縝以及蘇縝身後的勢力,還有瑜德妃。瑜德妃為人謹慎的很,而你的身世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晚鏡點了點頭,如歎息般地輕輕抒了口氣,“張禾,你有沒有想過,蘇繹事成之後我的結局會是如何?”


  “蘇繹事成的話,所及不過瑜德妃和袁家。少了瑜德妃和袁家,單憑蘇縝一人便好對付的多了。此事不會殃及蘇縝性命,更不會禍及於你。”


  晚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她還想問問張禾,如果蘇繹失敗了又當如何,蘇繹失敗便意味著她這身份的不被認可。冒充皇家血脈,意圖汙蔑妃嬪的罪名又當結局如何?


  張禾沒有想過嗎?她覺得他一定是想過的。想過之後呢?張禾由著這計劃推進,並且盡力而為的幫助於他有恩的蘇繹?

  “別擔心。晚鏡,有我在。”張禾說道,聲音柔軟的讓人心動。


  晚鏡沒有說話,抬起頭來看了他一眼,又起身來走到門口。東苑中正有下人在掃塵,還有些蒔花的小廝在剪花修枝,為即將到來的冬日做著準備。晚鏡回頭對張禾招了招手。張禾以為她看見了什麽有趣的東西,便走了過去。


  晚鏡卻隻是看著院中的花木,問他:“你說,今日這謝了的花,待明年再開時,還不是不是今日這一朵?”


  “不是。”


  “縱然生於同一棵樹,長在同一枝,生得同樣的顏色?”


  “晚鏡……”張禾輕輕蹙眉看著她,“你想說什麽?”


  晚鏡轉過頭,笑意嫣然地看著他,“公子叫我什麽?”


  張禾愣了愣,看了看院中的下人,有點猶豫地說:“馨寧。”


  晚鏡笑意愈深,拉起他的手放進自己的掌中。張禾心中驀地一緊,低頭看著晚鏡的手掌,白嫩柔軟,觸感微涼,激起他心底一層的微瀾。


  “那公子以後就叫我馨寧,切莫再叫亂了。”晚鏡說罷,手掌一翻,指尖劃過張禾的手背,返身回了屋裏。


  “晚……”


  晚鏡回身,一根手指按在唇上對他笑著搖了搖頭。


  說到底,她仍是蘇婉靜。譬如晚鏡,或今日馨寧,開開落落換了麵貌顏色,在西京或者在錦城,這棵樹,這支根,還是蘇婉靜。


  晚霞伴著朱雀門外薦福寺的暮鼓聲聲,漸漸熄滅在遠遠地西山之後,夜壟西京。京城九門沉沉合攏,商鋪作坊也閉了門板。這時辰,隻有升平坊燈燭通明,酒肆青樓夜上濃妝。


  蔣熙元打開蒔花館的後窗戶往外看了一眼,劉起正蹲在對麵的樹上直愣愣地看著他。蔣熙元指指他,“等你呢,來了怎麽不吱一聲?”


  “我哪知道你在幹什麽,不敢打擾。”


  九湘從旁邊探出頭來對他招了招手。劉起摸著腦袋嘿嘿一笑,“九湘也在呢?”


  “我的房間我豈能不在。”說罷,兩人讓開窗戶,一瞬的工夫劉起便悄無聲息地跳了進來。


  “如何?”


  劉起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遞給蔣熙元,“我在竹喧別苑外的大樹上蹲守了兩天才看見人,是個女的,個子不高,有點瘦。”


  蔣熙元凝神看著那張畫,眉頭緊鎖。九湘也湊過去看,隨即噗嗤一笑,“我以為是什麽大美人呢。”


  蔣熙元把畫翻過來對著劉起,沉聲道:“就長這樣?”


  劉起撇撇嘴,又搖頭,“不是。我畫了好幾張都畫的不像,這張還勉強能看,我就拿來給你了。”


  “不會畫就別畫啊!”蔣熙元把畫往桌上一拍,“用嘴說!”


  劉起揮著雙手在虛空裏比劃了幾下,坑坑哧哧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蔣熙元忍無可忍,不耐煩地打斷他,“你就告訴我長得像不像五殿下!”


  劉起一拍巴掌,“像!像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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