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 重逢

  這是豐陽城中很普通的一處民宅,晚鏡下了車後對李石略略欠身算是告辭,有點忐忑地推門走了進去。


  院中灰磚幔的地麵很幹淨,轉過影壁便能看見搭著葡萄架的小院,架下一方石桌,桌上放著茶盤,盤中一套青瓷茶具,兩隻茶杯中已經斟好了茶,緩緩地氤氳出淡淡白霧。桌旁三個石墩圍坐,其中一個石墩上坐著個人,燕尾青色文錦長衫腰間束著青蓮的絲絛,把身形掐得顯得有些瘦削。


  晚鏡看見他不禁心頭一跳,腳下的步子便駐了。那人轉過頭,菱峰薄唇揚起一抹笑來,笑意亦在眼底蔓延開,那笑容明明是不帶矯飾的心頭喜悅,卻又顯得有些淡。


  晚鏡摸了摸自己臉上的易容,沒有說話。他便站起身走了過來,細細瞧了晚鏡片刻,“晚鏡,近來可好?”


  晚鏡這才笑了笑,略低了頭道:“該叫你張禾?還是尹秋?或者歸禾公子?”


  “張禾。”他抬了抬手,至晚鏡袖邊又改了手勢做出相請的樣子,“路上累了吧?先坐下歇歇。”


  晚鏡攬袖壓衽略欠了欠身,道了聲多謝才走進了院中。張禾垂眸一瞬,跟著她也走了進去。兩人在石桌邊坐下,張禾把一杯茶放在晚鏡的麵前,她伸手扶住杯子,又是一聲謝謝。


  “今日在這宅子歇息一晚,明天再往京城走,可以嗎?”


  “我隨意。”她眼皮不抬地看著手中茶杯,“京城的情形我不清楚,自然是聽你們的安排。”


  這話在張禾聽來有點不舒服,他想否認晚鏡話中的‘你們’這個概念,卻又否認不得,一時間不知道後麵的話要怎麽說下去。靜默片刻後倒是晚鏡先開了口,她站起身來對張禾深躬一禮,“上次傀儡術之事一直沒來得及道謝。我代我爹娘,代家人,更代我自己多謝你的相救之恩。”


  張禾忙站起身來伸手虛扶了她一下,“無須相謝,更談不上是什麽恩。”


  “公子施恩不望報,但恩就是恩,錯不得。”晚鏡含笑說道,卻說得張禾心口一窒,“晚鏡,你不必跟我這樣生疏客氣,還是喚我張禾的好。”


  晚鏡這才抬眼看著他,笑了笑,說道:“其實我也覺得不必,有心像從前那般說話,又不知怎的做不到。你畢竟不再是霽月山莊的小管事了,歸禾公子之名遠播,在錦城也是聽得響的,讓人不敢不敬。”


  “可還當我做朋友?”


  晚鏡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可看著他的目光卻有一瞬遊移,“希望還可以。”


  張禾隨著她也笑了笑,點點頭,“我讓人備了熱水,你先去歇息一下吧。”說罷便喚了院中侍侯的侍女過來。晚鏡起身再次道謝,隨著侍女走了。


  張禾的目光一直看著晚鏡的背影,直到屋門合攏擋住了他的視線後,才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相別不到月餘,再見卻是這樣的一種情形。他不再是山莊裏的小管事,而是歸禾公子,晚鏡也不再是霽月山莊的小姐,而是蘇繹勢力中的一枚籌碼。乍見重逢的喜悅後,卻是彼此都不太適應的尷尬。張禾心中不可抑製地湧上一絲悵然,還有一些落寞。

  李石送晚鏡到了這處民宅之後,將車趕到了豐陽城東的一處客棧,客棧裏的夥計出來招呼他,他卻沒下車,而是讓那夥計到天字號房請人出來,“我是來接那位姑娘的,你跟她說,她自然明白。”


  夥計領命上了樓,不一會兒就從客棧裏走出一個身形纖瘦的女子,一身湖藍色的錦製襦裙,挽了月白的披帛,頭戴帷帽行至李石車前。李石忙跳下車來擺好了腳凳,撩起簾子來伺候她上了車。


  從豐陽城出了南門上官道,車裏的女子問李石:“人送到了?”


  “到了。下一步去哪?”


  “京城城西,顧先生的竹喧別苑。”女子說完便除下了帷帽,輕倚在車壁上,赫然一張與晚鏡一模一樣的臉。


  這日一早,蔣熙元在宮外下馬石處將自己的馬交給了當值的守衛,轉頭正看見楊寧與人在門口說話,他走上前去,楊寧看見他便停下了話頭,對那人揚了揚手,躬身請安道:“給蔣公子請安。”


  蔣熙元回頭看了看剛剛離去的人,笑道:“楊公公忙著呢?”


  “奴才哪有什麽忙的,都是領主子的吩咐辦事罷了。”


  “娘娘管著後宮的事務,楊公公是左膀右臂之重,謙虛了。”蔣熙元與他客氣了兩句,便告辭往蘇縝的承慶殿過去了,楊寧看著他的背影皺了皺眉頭。


  別了蔣熙元後楊寧的腳步便快了一些,回到瑤華宮直奔正殿,在門外報了一聲後聽見瑜德妃讓他進去,他這才推門走了進去。


  瑜德妃正在榻上看著內務府報上來的支出賬冊,抬眼看了看楊寧,楊寧則輕輕地搖了搖頭。瑜德妃淺蹙柳眉,抬了抬手讓兩邊侍侯的宮女都下去後,才招他近前,依舊翻著賬冊不冷不熱地問:“怎麽了?”


  “回娘娘的話,尤竟已經從錦城回了東陵,剛袁大人遣人來報說,事情沒成。”


  瑜德妃手中動作一頓,“如何沒成?”


  “說是那姑娘已經不在幾月山莊了。尤竟頭次便撲了空,在那又盤桓了幾日卻仍是沒能看見人。他恐怕是事情有變,便先行回東陵複命了。”楊寧輕輕地嗯了一聲,猶豫著道:“娘娘,剛送話的人還說,尤竟覺得山莊外還有別人盯著,不過這也隻是他的感覺,並未發現蹤跡。他隻是奉命去做事,所以也沒有多做查探。您看這事兒……”


  瑜德妃麵色微變,握著賬冊的手緊了緊,隨即又將冊子重重地往茶桌上一扣,冷聲道:“別人?還能是什麽人!怕是讓蘇繹莊妃那邊先下了手了!”


  楊寧噤了噤聲,垂眸片刻後壓著尖細的嗓音說道:“娘娘,奴才先前也覺得是二殿下那邊的人。可是娘娘您想,那姑娘已經不在霽月山莊了,如果是那邊下的手,他們何必還派人盯著呢?”


  瑜德妃點點頭,也覺得楊寧所說不無道理。她摘下手指上的護甲,複又套上,揚了揚精致的下巴,“你繼續說。”


  楊寧把頭壓得更低了一些,“奴才隻是想了這件事而已,想不出更多了。”


  瑜德妃眉心一皺,手掌緩緩地壓在茶桌上,眼中盡是淩厲之色,“告訴我哥,霽月山莊那邊派人盯好,他該知道要怎麽做。豈能如此就撤了人回來?人不在就在那給我等著人出現,找不到就派人去把人找出來!”

  “是。”楊寧躬身點頭,領命退了下去。等出了正殿的門,他才直起身子來活動了一下脖子,又轉頭往承慶殿的方向看了一眼。


  晚鏡一事蘇縝原本是打算瞞著瑜德妃的,連帶那蔣熙元也沒露出口風,倒幸虧了自己的幹兒子安良說了這件事。如今尤竟去錦城撲了空回去,消息來的同時蔣熙元也來進宮找蘇縝,倒不是他多想,這裏麵絲絲縷縷的總透著些不對勁。


  他懷疑尤竟所說霽月山莊外的另一撥人是蘇縝的人。隻不過這話他不會與瑜德妃講就是了,不管他如何忠心,畢竟人家是母子,他一個奴才在中間挑撥個什麽勁,最後隻能是兩頭都不落好。


  要說這楊寧的嗅覺也確實敏銳,不愧宮中打滾多年。一幹要人命的主子都能伺候好,若不是閹人,放出去也能算個能人謀士了。


  此時的蔣熙元正在承慶殿中,也與蘇縝說著晚鏡憑空消失的事情。“事情就是這麽巧,那天蘇繹的人忽然就撤了,咱們的人疑是生了什麽變故,便也先撤了出去,後來就再也沒見過晚鏡的蹤影。先頭以為她是不出門,後來尤竟夜襲卻也空手而歸,這才判斷人已經不在霽月山莊了。算起來,應該就那一個晚上的工夫。”


  “尤竟沒找到人就那麽走了?”


  蔣熙元點點頭,“尤竟畢竟不是袁家奴才,他領命去殺晚鏡,殺不到人就走了,才不會去管別的事。”


  蘇縝覺得這事兒當真有意思,一時捏不清到底是蘇繹悄悄地把人帶走了,還是霽月山莊察覺到了什麽把人藏了起來。如果是前者,那蘇繹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做到的?畢竟要帶個大活人走,他和蔣熙元安排的人不可能看不到;那如果是後者便更奇怪,他們是如何察覺的呢?


  “找吧。”蘇縝轉了轉茶盞,“既然死不能見屍,活總要見人的。無非兩個方向——霽月山莊和蘇繹。”


  “你就是要留著她?”蔣熙元仍是不甘心地追問,“早除掉便省了這許多的事。你說萬一她現在在蘇繹手中,豈不是個大麻煩,你何苦給自己使絆呢?”


  蘇縝側頭想了想,在蔣熙元有點熱切的目光中點了點頭,“找到也先留著。”


  蔣熙元一陣的失望和不解,“你真是……。你一向也不是這麽優柔寡斷的人,這次到底是怎麽回事?能跟我說說嗎?”


  “我優柔寡斷了嗎?”蘇縝淺淺一笑,“從頭至尾我說的都是:留著。”


  “好好好。我找,我一定得找出來。”蔣熙元無奈地攤了攤手,忽而眼睛一轉,瞧著蘇縝道:“你不會真以為她是你妹妹吧?當年宮中所傳之事莫非是真的不成?可你母妃那邊……”


  “蘇繹那邊就算拿了人也不會很快有所動作的,但最好還是盡快把人找到。”蘇縝垂眸笑了笑,“我有我的用意,你別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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