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3. 記憶

  “娘,這是什麽地方?好大的門喔!”


  “我們來找你的爹爹。摘硯不是說不記得爹爹的樣子嗎?”雲娘蹲下身來理了理他的衣服,把他腰間的帶子係得緊一些。他看著雲娘眉心的朱砂痣,伸出小手輕輕地點了一下,隨即咯咯地笑起來。


  雲娘也笑了,帶出兩聲悶悶的咳嗽。他抱住雲娘的脖子,手掌捋了捋雲娘的後背,“娘又咳嗽了,摘硯給你拍拍就舒服了。舒服了嗎?”


  “嗯。”雲娘把他的胳膊輕輕扯開,改拉住他的手,站起身來,又囑咐道:“摘硯一會兒要有禮貌,知道嗎?”


  他點點頭,蹦蹦跳跳跟在雲娘身側走到了那扇又高又大的門前。他以為進了門就能看見爹爹了,就像自己家的那個小院子,推開就能看見娘在裏麵了。可是這裏好像不一樣,他想去推門卻被人給喝住了,嚇得他隻好躲在雲娘的身後。


  他盯著那扇門,期盼地等了好久好久,等的他腿都站酸了那扇門也隻開了條縫,而且那門口麵也沒有爹爹,卻還有很多的房子,很多的門。


  “爹爹呢?”他跪在一間很大的很漂亮的屋子裏悄悄地問雲娘,可雲娘卻沒理他,垂著頭,靜靜地跪著。


  麵前座位上的女人穿的漂亮華麗,看上去有四十來歲的樣子。女人飲著茶時不時地抬眼掃一下雲娘,許久都沒說話,說出話來也是冷冰冰的,“雲娘,當初是你自己要走的,如今這是又反悔了是嗎?”


  雲娘壓抑著咳了兩聲,臉色顯得有些蒼白,“夫人,我隻是希望老爺能認下摘硯。摘硯還小,我怕我……”雲娘紅了眼圈,憐愛地撫了撫他的額頭,深深拜下,“求夫人給摘硯個容身之所。”


  “你要死了嗎?”女人冷然一笑,將手中茶碗扔到了桌上,“我還真當你是個有骨氣的,如今這可憐巴巴的樣子又做給誰看呢?”


  “娘才不會死!”他大聲的說,氣哼哼地盯著那女人。雲娘按了按他的後背讓他跪好,自己一個響頭磕在地上,“夫人,看在摘硯是袁家血脈……”


  “袁家血脈?”女人失笑,“袁家的哪根血脈?是你忘性太大,還是你覺得我記性不好?你已經夠給我們袁家添醜的了,現在走投無路竟還有臉帶著他回來。”女人冷哼了一聲,冰涼涼的目光盯在他的臉上,“說起來是像的,可誰知道他是像老爺呢,還是像我們那袁大公子?”


  雲娘猛地抬起頭來,聲音發著顫,“摘硯,是老爺的兒子。”她一字字說的篤定,直視著座上的女人。


  女人輕蹙了一下眉頭,抬起手臂讓旁邊的丫鬟扶著站了起來,“算了。我懶得管了,免得又被人說我不容人,搬弄是非。你等的起就等吧。”


  雲娘看著那張空空的椅子,睜大的眼睛裏全是淚,卻沒有落下來。他聽不懂到底那女人說了什麽,隻是看著雲娘的樣子就也跟著難過起來,於是他抱住雲娘的腰,“娘,爹不想見我?”


  雲娘沒有說話,隻是轉過身摟住了他。


  他和雲娘在一間小屋裏等了很久,沒有人理他們,甚至連一口水都沒的喝。雲娘咳的厲害,嘴唇都幹出了血絲,抱著他迷迷糊糊地倚在涼森森的牆上。他伸手探了探雲娘的鼻息,然後輕輕地脫開她的胳膊,開門跑了出去。

  他想把爹爹找來,不是他有多麽想見爹爹,他知道娘一定想見的,不然不會從那麽遠的鄉下帶他過來。


  那個晚上月亮很大很亮,空氣是有些涼的,微風細細,裹著淡淡的茉莉香氣。他覺得自己走了好久,卻迷了路,黑暗中有人在說話,聽上去嗡嗡的不真切。他有點害怕了,於是抿著嘴強忍著要哭的想法準備回去找雲娘,他不想呆在這裏了,哪怕這裏有爹爹。在沒有爹爹的鄉下他和雲娘也一樣生活的好好的,不是麽?一回頭,卻見雲娘正站在他的身後。他立時就覺得不怕了,正要開口時雲娘卻捂住了他的嘴。


  “原本龍鳳雙生這樣大喜的事……”一個男人沉聲說道。


  “日子不趕巧。不過好在小皇子是生在了七月十四。”另一個聲音顯得有些尖細,語氣分辨不出到底是遺憾還是慶幸。


  “怎麽之前會沒診出雙生的脈來?”


  “這個……奴才不知道。但想必也是有人動的手腳,娘娘這安胎保胎可都是按一子開的方子,孕時也不太顯懷。小皇子生下來個子小小的,那女嬰更是氣息微弱,哭得跟奶貓叫喚似的。虧得小皇子命大,雖是不足月生產眼下倒也沒有大礙。”


  “讓娘娘留心著太醫院。”男人重重地歎了口氣,“那女嬰料理利索了?”


  “是。落生就殺了,出去埋屍的也料理幹淨了。”


  “也好。”男人低沉地笑了一聲,“診脈的記錄上沒寫著雙生,倒省了另一番的事兒了。你回去吧,帶話給娘娘就說她做的對。你們伺候好小皇子,那不光是我們袁家的指望,也是你們這幫奴才的指望。”


  “是。”那男人躬身彎腰,他便從娘的頸窩處看見了他的臉。


  他不知道那男人是如何發現雲娘的,也許是那晚的月亮太亮了,也許是雲娘那件秋香色的窄袖短襖太顯眼了。他聽見了男人低聲的呼喝,然後雲娘便把他推進了旁邊灌木叢裏,看著他,蹙眉搖了搖頭。


  很快,雲娘倒了下來。就在離他腳邊不遠的地方,她張大了嘴,十指用力地抓著自己的喉嚨,那張臉是如此恐怖,眼睛圓睜著像兩個黑漆漆的洞,卻仍舊死死地盯著他所在的方向,眉間朱砂痣像一滴血,紅的驚人。她嘶啞著聲音最後叫了一聲:摘硯……


  摘硯……


  雲摘硯猛地坐起身來,睜開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如墨似漆的黑暗,眼前還是雲娘死前的可怖模樣。心劇烈地跳著,他仿佛是剛剛從五歲的自己的身體裏抽離出來,又如同還在一場噩夢之中,渾身都被冷汗浸濕了。


  那是因為太過刺激而被自己無意識選擇封存了的記憶,隨著雲娘的畫像,隨著那場招魂的法事,重新開啟。


  “龍鳳雙生……”雲摘硯揉了揉額頭,隨即苦笑出聲。如果說他以前不信鬼神,如今卻是不得不信了,如果說他以前不信因果,現在也是不能不信了。

  若不是晚鏡,張禾不會離開霽月山莊;若不是張禾他也不回去調查霽月山莊;若是他沒有調查霽月山莊,是不是林鈺也不會送來那幅畫;若不是那幅畫,是不是他此生都不會想起那段過往;可若不是那對龍鳳雙生,雲娘是不是就不會慘死自己眼前;若沒有雲娘的死,他也就不是如今的雲摘硯,不會是那個長在恤孤院,混在市井,最後被蘇繹安排來到了錦城的雲摘硯。


  種下一個因,必然便有一個果,在你不知道的地方,靜靜地等著。從十五年前的中元日,就像是有人冥冥中安排了一步一步的命運,畫了這樣一個圈,套住了他們這許許多多的人。


  尚不知,這圈畫完了嗎?雲摘硯也無人可詢。


  就比如,這一早便在承雲樓樓麵悠閑品茶的林鈺。雲摘硯現在看著他,就覺得他是和自己穿在了一根繩上的螞蚱,隻不過,林螞蚱自己也許還不知道吧。


  “林公子好逍遙啊!這麽早就過來了?”


  林鈺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雲摘硯,“雲公子今天不應該穿這店麵夥計的衣裳。”


  雲摘硯如今自是不必再避諱隱藏,直喇喇地便在林鈺對麵坐了下來,笑道:“怎麽?林公子覺得我還是穿豔色的衣裳好看些?”


  “雲公子這兩天大概是沒怎麽睡好,穿的豔些還能襯襯氣色。”


  雲摘硯一窒,臉色更沉了幾分。他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胡碴,訕訕地道:“林公子挺愛說笑的啊!”


  林鈺嗬嗬一笑,給雲摘硯斟了杯茶遞過去,“公子在這樓麵做石見的時候,可是比誰都愛說笑的,我怎麽比的了。如今你我算是熟識了,怎麽反倒嚴肅起來了?”


  “豈敢與林公子說笑。全神應付著還怕著了道呢。”雲摘硯輕哼了一聲,端起茶來一飲而盡,又自斟了一杯,咕噥道:“這茶可是公子你請的。”


  “茶的事好說,算不得幾個錢。”林鈺大方地擺了擺手,“我今兒是替人要錢來的,這錢要的回去就行,別說是茶,我就是請您吃頓菜席也沒問題。”


  雲摘硯一怔,“我什麽時候欠人錢了?”


  “玄道長啊。您不是請他幫忙做了法事的嗎?”林鈺撚了撚手指,“他昨天跑來找我,說您忘了給勞務銀子。他一個方外之人不好意思開口要錢,所以才請我走這一趟。”


  雲摘硯抽了抽嘴角,心說那胖道士豈是不好意思要錢的主。“這個確實是雲某疏忽了。”他把手伸進袖子裏像是要拿錢,可手放進去了卻沒抽出來,手肘架在桌子沿上,對林鈺道:“林公子今天真的是隻為幫玄道長要這筆錢來的?”


  “怎麽?”林鈺笑意淡淡地看著他。


  “如果是的話,那雲某這銀子掏出來給了你,可再不多說一句話了。您坐這喝您的茶,吃您的菜,我也不再多陪。”


  “如果不是呢?”


  “不是?”雲摘硯笑了,“那您就就實話實說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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