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 醉酒
景國都城西京的似乎一切依舊。張禾仍是那樣隔簾看著車外,熟悉的街宇樓閣漸漸與印象重疊起來。原是該有歸鄉的忐忑與盼望,可張禾卻隻覺得心情漸沉,這當初拋下放下的巨大牢籠,如今又不得不再進來。早知如此,早知還要再回來,早知心會留在錦城,當初或許就不該走吧。
“公子直接回府上嗎?”王天權問道。
張禾沒說話。如果可以,他真的不太想回去,可不回去他又能去哪?
王天權約摸是知道張禾心中所想,便徐徐地勸道:“常言說,父母在不遠遊。公子的心情我能明白,但身為人子,終歸是不能罔顧孝道的。”
“國師的話無可指摘,隻是,不知道國師是真做如是想,還是在替人說項了。”
王天權不以為意地笑了兩聲,“既然話沒錯,公子又何必管這話的目的呢?殊途同歸罷了。”
“不問目的,那這世上之事倒是簡單多了。是君子還是小人,皆是因為要究其目的,不看目的,如何斷善惡?”
“噢?”王天權捋了捋長髯,“那公子你隱姓埋名的在錦城藏了三年,對霽月山莊而言,又算是什麽呢?”
張禾回過頭來看著王天權,似有似無地笑了一下,“不是君子,也無所謂小人,對霽月山莊而言,我隻是張禾。”
王天權大笑起來,笑中盡是諷刺,“公子還是太書生氣了。如果你真把自己當作了張禾,那我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錦城了。不管你求助的目的如何,恐怕最後的結果已經注定不是你所希望的了。那依公子說,你是善?還是惡?”
張禾沉了沉臉色,“國師助人一臂之力,又是善是惡?如果不看目的,當然以為是善舉。”他冷然一笑,又道:“論年紀,您當是我的長輩,但恕晚輩多嘴一句,凡事雖謀定在人卻終究成事在天,與其謀事倒不如順勢。國師又如何知道我所希望的結果為何?”
王天權麵色微變,不屑地哼了一聲,“公子此話差矣。順勢?豈又不知這勢亦在人謀。”
張禾輕笑一聲,不鹹不淡地說:“那我便祝國師好運了。”
“到地方了,公子下車吧,我就不送了。”王天權硬邦邦地甩下一句,命人停了車。
張禾下了車,目送著王天權的馬車消失在街口,他伸手觸了觸身邊的灰色磚牆,踩著熟悉的路,慢慢地轉過了街角。
這宅邸雙扇朱門依舊,高階廣簷,門前台階光亮不染纖塵不生寸草。家,仍是那個鍾鳴鼎食之家,一別三年,看來那場舞弊案的影響早已淡去了。
張禾拾步緩緩地上了台階,站在簷下抬頭望了望那塊黑底金漆的門匾,然後伸出手輕輕拍打了一下門上銅環。半晌後門開了個縫,門內一個身著綢布藍衫的青年閃出半個身子來,看清叩門之人後先是楞了一下,旋即睜大了眼睛,手一推便將兩扇大門咣地一聲大敞開來,回頭高聲對門裏喊道:“快去通稟老爺夫人!小少爺回來了!”
承雲樓中,雲摘硯與林鈺把一壺酒喝的已經見了底,雲摘硯的臉色有些發紅,林鈺卻好像沒事人似的。
“我小瞧林公子了,還以為……”雲摘硯打了個嗝,“嗬嗬。到底是生意人,酒量就是好。”
“哪裏的話,是我小瞧了雲公子,之前還真以為你就是個跑堂的。我有眼不識泰山。”林鈺給倒了杯熱茶遞到雲摘硯麵前,“更沒想到,您這般不勝酒力。喝點熱茶散散酒氣吧。”
雲摘硯垂眼叼著茶杯喝了兩口,斜眼睨著林鈺,“林公子沒誆我吧?那畫像真的是清涼觀的玄道長請令弟畫的?他為什麽不親自送來?”
林鈺很誠懇地笑著,“此事與我無關,我誆你做什麽。至於你的疑問……,我想,道長畢竟是方外之人,來這等的地方要是讓人撞見了,恐怕影響不好。雲公子與我解了心頭的疑惑,我怎敢不以誠意待之?。”
“哎喲喂!”雲摘硯仰頭笑起來,“先前林公子步步挖坑讓我跳,就不怕我是個小人,給你胡編亂造些?”
“那又何妨?”林鈺笑得輕輕淡淡,眯起眼睛看著雲摘硯,“還有比知道公子是這承雲樓的東家更有價值的事?該走的的人已經走了,可公子不是還在這嗎?”他往窗外看了一眼,“承雲樓的後院別有洞天,園林布置的真是雅致,公子要是願意編故事,我自然也願意常來聽。”
威脅我?!雲摘硯在袖口裏攥了攥拳頭,臉上的笑容勉強得讓人不認卒視,“林公子這是笑話我呢,論園林,合著錦城怕是也沒有能超過霽月山莊的,可惜沒機會看看。”
“噢——”林鈺點了點頭,“那好說。公子想去隻管去就是了,我帶你四處轉轉。不過可得尋個白天,晚上黑乎乎的一片實在是看不見什麽。”
雲摘硯一怔,旋即覺得後脖頸子驀地發了發緊。
林鈺笑了笑,站起身來伸了伸胳膊,“時候不早了,林某多謝雲公子的款待,不如改日再敘?”
雲摘硯也實在是不想再與林鈺鬥智鬥勇下去了,趕忙晃悠悠的起身,拱手相送,“我派車送您回去。玄道長那邊恐怕還得煩請林公子引薦一下。”
“好說。”林鈺負手轉身,大踏步的出了門。
林鈺離開之後,雲摘硯便站直了身子,除了臉色有些醺紅之外,哪裏還有半點醉酒的姿態。他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隨即又將杯子擲在了地上,大聲道:“去!給我把李石找來!”
玩心眼打太極,他不是這林鈺的對手了,可搜情報,他就不信他能輸!打今兒起,他算是把林鈺記住了。不把這霽月山莊的裏裏外外重新摸個清楚,他雲摘硯誓不為人!
林鈺一進霽月山莊立刻便倚在了門廊的柱子上。小虎子跑過來小心地看了看他,躬身小聲地問道:“大少爺,您是不是不舒服?”
林鈺無力地擺了擺手,閉著眼睛順了順氣,伸手按在了小虎子的肩膀上,“扶我到觀自在去。”
小虎子扶著他,猶不放心地說:“大少爺,小的給您請個大夫來看看吧?”
“請什麽大夫……”林鈺皺著眉頭,覺得腦袋直發脹,“沒看出來爺這是喝多了嗎!”
晚鏡擰了個熱手巾給林鈺蓋在臉上,又讓初雲去熬點醒酒的湯來。林鈺胡亂地擦了把臉,手巾就直接放在了胸口上,又在躺椅上扭了個舒服的姿勢。
晚鏡看著他覺得哭笑不得,無奈道:“你這點酒量還去跟開酒樓的喝酒?”她伸手去拿林鈺胸前的濕手巾,剛拿起來,手卻被他給拽住了。
林鈺拿著晚鏡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臉上,用了點力氣按了按,咕噥道:“熱。你手涼。我給你捂暖,你給我降溫,正好。”
晚鏡輕輕地掙了一下沒掙開,也就由著他拉著了。她垂目看著林鈺,心底忽然生出幾分愧疚來。林鈺的手很暖,臉發燙,就像他給自己的溫暖,可自己能給她的,隻剩下涼了吧?
天近黃昏的時候林鈺才醒過來,睡眼惺忪地看了看四周才知道自己在觀自在,屋裏還沒點燈,有點昏暗,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毯子,不禁彎唇一笑坐起身來。“我喝多了。”他撓了撓頭,有點尷尬地對坐在對麵的晚鏡說。
“是啊。”晚鏡把手裏的書放下,捏了捏眉心,“醒酒湯還沒做好你就睡過去了,現在還喝嗎?”
“給我做了醒酒湯嗎?那當然要喝。”
“那就好。”晚鏡揚聲讓初雲把醒酒湯熱了端過來,又道:“不喝的話便白白浪費了我那朵靈芝。”
“嗯,為了你的靈芝,我就算再把自己灌醉一回也值。”林鈺朗聲地笑道。
晚鏡噗嗤一聲也笑了,“睡了一覺,我瞧你這酒還是沒醒啊。”
初雲把溫熱的醒酒湯放在盅裏端給了林鈺,林鈺灌了一口,隨即皺起鼻子來,極勉強地才把這一口咽下去,“怎麽這個怪味兒?”
“加了苦參和肉豆蔻,都是解酒毒、消食開胃的好東西。”晚鏡狡黠地笑了笑,“要不,我讓初雲給你加幾勺蜂蜜如何?”
“別!”林鈺趕忙側身把那盅醒酒湯捂住,“我喝就是了。”
看林鈺苦不堪言地把醒酒湯一飲而盡,晚鏡這才讓初雲上了加進冰糖的菊花茶來,又笑意淡淡地看著他道:“醒了嗎?”
“醒的不能再醒了。”林鈺指天發誓。
“那就好。以後再喝多,我還讓初雲給你做這湯,一些靈芝我還是舍得的。”晚鏡不鹹不淡地說。她知道林鈺酒力不行,他隻身一人去承雲樓,那地方到底有什麽古怪尚不清楚,萬一喝多了出了什麽事可怎麽好。這又苦又辣的醒酒湯,算是給他個小懲。
“在承雲樓的時候還好,出門著了風酒勁酒就上來了,好在總算堅持到家了。我看那雲摘硯還不如我。”林鈺頓了頓,“當然,他興許也是裝的。”
“以後少喝便是,尤其是沒人陪著的時候。”
林鈺會意地笑了,嘴裏還留著醒酒湯怪異的苦味,心裏卻泛出絲甜來。他笑眯眯地看著晚鏡,忽而回過神來,問道:“怎麽?你不想問問我今天打聽出來了什麽嗎?”
“打聽出來了?”晚鏡默然片刻,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那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