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相似
蔣公子下意識地將手放在了佩劍上,看著桌前一臉錯愕的中年女子,不明就裏地問她:“什麽?你說誰?“
“沒……,沒什麽,看錯了。”中年女子又細看了幾眼,搖了搖頭略帶歉意地說。可眼睛卻仍是帶著疑惑,目光始終沒離開白衣公子的臉。
那白衣公子被人這樣盯著,仍是眼皮不抬地搖著手裏的扇子,但輕皺的眉頭卻已然流露出了不悅。
“看錯了?”蔣公子細細地辨著那女子臉上的神色,倒不像是說謊的樣子。可這青天白日的,是要有多相似才能把人認錯。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可是認錯蘇縝,這事兒就可大可小了。
蔣公子轉頭看了看蘇縝,亦是不自覺地蹙了蹙眉,“你見過與這位公子樣貌相似的人?”
這中年女子便是離開了袁家的孫氏,她在聊城外買下了這個帶著小院的三間房子,波瀾不驚地與袁陵香過著日子。生活遠稱不上富足,但仗著她之前在袁家多年攢下的體己,還有和離時袁家老爺給她的一筆銀子,倒也不至於為錢發愁。
孫氏是個閑不住的脾性,入了夏便在自家門口支了四張桌子開了這個小茶棚。正如她對武三說的,不為賺錢,純粹是給自己找點事做,解解悶兒。
孫氏如今穿著粗布的衣裳,頭上包了藍布巾子,一身普通民婦的打扮,可畢竟她也是在高門大戶裏打滾過近二十年的人,基本的眼力還是有的。
看眼前公子的一身裝束,還有周身的氣質,便知他絕非出身一般的富庶之家,恐怕是個官家公子,而且,這官應該還不算小。
眼下他這樣問話,手又按在了劍上,孫氏心下不免凜然,直覺上覺得自己還是少惹事為妙。於是她把目光從蘇縝的臉上移開,對蔣公子勉強一笑,道:“我這年歲大了眼力不濟,恍神了,乍一看竟認錯了。幾位別見怪。”
“剛才您說的是什麽人?什麽敬?”蔣公子可沒打算這麽就含糊過去,仍是問道。
“咳,我的一個遠房的表侄女,這小公子太俊了,我連……”孫氏輕輕地拍了自己的臉一下,“我這雙老眼啊!別往心裏去啊。”
“表侄女?”蔣公子又看了看蘇縝,可疑地笑了一下,“女的?”
蘇縝原本低著頭,卻似乎感覺到了蔣熙元的笑,於是抬頭淡淡地瞄了她一眼。蔣熙元鬆了心頭警惕,撩起長衫下擺重又坐下,對孫氏道:“行吧,先上一壺茶,要好的。”
孫氏暗暗地鬆口氣,趕忙應聲退了下去。
蔣熙元似笑非笑地看著蘇縝,卻不說話。蘇縝將手中的扇子一折一折的緩緩收攏,放在桌上,扭頭看著官道上行走的人。
“不知道與你相像的女子,會是什麽樣。我要是見了,恐怕會覺得非常錯亂。”
蘇縝不以為意,“她說,你就信?”
蔣熙元挑了下眉毛,“如果她別有用心,又何必弄個錯認的借口。看的出來她是想遮掩,不過這反倒說明了她沒事。”
“說的也是。”蘇縝沒再多講,臉上也無甚情緒流露。可他心裏卻是覺得怪異的很,這怪異的情緒似乎倒不是懷疑,而是心頭一緊一鬆的,不安生。他的手指輕撚著腰間的玉佩,有種情緒仿佛呼之欲出,卻又模糊的不知道是什麽。
與自己相像的,女子?
孫氏走回了院子,腦子裏卻仍是想著蘇縝的那張臉。她進到廚房把茶壺從櫃子裏拿出來,拎著壺站在爐子前發呆。
袁陵香從外麵走進來,拿著一方浸了冷水的帕子捂著自己麻痛的臉,沉聲地問孫氏,“外麵來了什麽人?我怎麽聽見你提起了晚鏡?”
孫氏恍了恍神,拎起熱水壺往茶壺裏灌水,灌了兩下才發現自己沒放茶葉,便低聲咒罵了一句,又把水倒了,去拿茶葉。
袁陵香把帕子扔到一邊,“問你呢,怎麽回事?”
“沒你事。”孫氏不冷不熱地說著,把一勺碧螺春扔進了茶壺裏,又去抓開水壺。袁陵香伸手過去把她的手按住,眼中一抹陰鷙,“是不是晚鏡來了?”
“沒有,我認錯人了。”孫氏把她的手扒拉開,“嫌我開茶棚丟人現眼就回屋呆著去,這除了你瞧不上的販夫走卒,沒人來。”說完便利落地把茶壺注滿,蓋上蓋子,又掏了三個茶杯來放在盤子裏,往外便走。
袁陵香蘊了口氣,走過去把孫氏手裏的茶盤搶了過來,冷笑道:“她把我害的這麽慘,還有臉過來看我的笑話?不是她就罷了,如果真是她,這壺熱水我便悉數敬了她。”
“你回來!”孫氏過去追她,袁陵香舉起手裏的茶盤,那一壺滾燙的水在孫氏眼前晃了晃,她發著狠道:“反正我什麽都沒有了,也不在乎還有沒有娘!”
孫氏心裏一顫,覺得從頭到腳都涼了下來。她看著袁陵香走出門去的背影,往後一退,跌坐在了石凳上。“作孽啊……,我怎的就生出這樣一個女兒來。”孫氏抖著嘴唇喃喃自語,仰頭抹了抹眼角的淚,沉沉地長歎了一聲。
離開袁家後袁陵香的日子過得很是苦悶。以前她在袁家雖是庶女,可袁家高門大戶衣食無憂,還有可以使喚的丫鬟下人。可孫氏離開了袁府,不管她心中多不願意,也知道自己在袁家已經沒有了立錐之地,隻得跟著一起回了聊城。
如今她沒了身份,沒了可以依仗的家世,親事也沒了著落。莫說是當初她瞧不上的縣令兒子,現在就是個普通富戶恐怕都能對她挑揀一番。袁陵香恨孫氏拖累自己,恨袁陵秋死了都不放過她,可說起來,她最恨的還是晚鏡。
讓她嫁不成林鈺,戳破她的計謀,害她丟人現眼落到今天這地步的晚鏡!
袁陵香托著茶盤陰沉著一張臉出了院門,冷冷地瞥了一眼坐在門邊桌旁的武三,又把目光放在了另一邊的三個人身上。
一個小廝模樣的年輕男子,一個豐神俊逸的公子哥,還有一個,一身月白的長衫背對著她,看不見長相。
袁陵香一看那公子哥不是林鈺,心底有點失望。可她已經托著茶盤出來了,也隻能繼續把茶送過去。
蔣熙元正百無聊賴地與安良逗悶子,餘光見一粉羅衫的窈窕身影從院門裏走了出來,扭過頭看的真切了之後,心中不禁暗讚一聲。
想不到這聊城外的小門戶裏竟有這等姿色的女子,先不提那精致秀美的相貌,單就那兩步嫋嫋婷婷的姿態,怎麽看都與這簡陋的茶棚格格不入。屈於此處,真是明珠蒙塵,可惜了這一等一的嬌顏了。
袁陵香自然也感受到了蔣熙元的目光,便下意識地端了端身形,穩著步伐走到了桌前,矜持地將手中的茶盤放了下來。雖是伺候上茶,可那姿態倒更像是辦了詩酒花會的千金小姐,捧了親釀的美酒贈人品嚐一般。
蔣熙元覺得頗有意思,待袁陵香把茶盤放穩了,便對蘇縝笑道:“人說美酒美器,我看倒不一定比這佳人清茶更有滋味,嚐嚐。”他是對著蘇縝說的話,可這話卻是說給袁陵香聽的。
袁陵香垂目淡淡地笑了一下,攬住廣袖,素白的纖指將茶杯翻了起來,放在了桌上,又穩穩地拎起茶壺,水柱往杯中點了青翠的茶湯。茶至半滿後,先推了一杯道蔣熙元麵前,又將另一杯推到了蘇縝麵前。
蘇縝看著她斟茶,才後知後覺地意外起來,抬頭看了袁陵香一眼。袁陵香正推了茶過去,抬眼正對上蘇縝看她的目光,手上便一下失了力道,那茶水晃蕩蕩地濺了出來。
“真的是你?!”袁陵香盯著蘇縝,目光中已經沒有了剛剛的柔和矜持。她險些就伸手去抓蘇縝了,可手伸到半路看的仔細了,才發現麵前的人不是晚鏡。
像,確實很像,十分的像!可他不是。
他的鼻子比晚鏡略高挺一些,眉毛也更英氣一點,除此之外,幾乎與晚鏡長得一模一樣,甚至身上那種淡漠的氣質也如出一轍。
一張俊朗的臉,雖然還未完全褪去少年的稚氣,但氣質已是不容小覷,若是再年長上幾歲,怕是個一見終身誤的禍害。可袁陵香對他迷不起來,她看見這張臉隻覺得心裏犯堵,捺不住心頭的暗火,蹙眉不客氣地問道:“你是什麽人?”
蔣熙元拊掌笑了起來,“又是那什麽敬?看來真的是很像。”
袁陵香被蔣熙元笑得心中著惱,轉過頭去冷聲道:“你認識?”
蔣熙元斂了笑聲,可眉梢唇角仍是帶著笑意,“我覺得我快要認識了。姑娘,那是什麽人?叫什麽?真是個女子嗎?”
“公子既然不認識,又問這麽多做什麽。”袁陵香仍是不悅,原本轉身要走,但目光掃過蘇縝手中把玩的那塊玉佩時,微微地眯了眯眼睛,又頓住了腳步。
她見過的好東西不少,但這樣質地的上等羊脂玉卻極少見到。玉佩紐子是顆圓潤東珠,絡子看似普通,卻是八股精蠶絲擰出來的後編的,精巧更不必說。蘇縝的手指半掩著玉佩,她看不真切圖案,但覺得像是贔屭。贔屭象征長壽吉祥,與鶴的寓意類似,卻不是普通人可以用的,至少也是宮裏賞下來才能佩戴的物件。她的曾祖父就有過一塊先皇賞的狴犴鈕田黃石印章,一直在家裏高供著。
別人許是不知道這些,可袁家畢竟是皇親國戚,袁陵香倒是有這點眼力。
有意思。
袁陵香轉回頭去,淺笑道:“公子願意請我飲杯清茶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