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掛甲村

  錦城東掛甲村是個規模不大的自然村落,背靠放馬坡,麵朝一片綿綿麥田,風景秀美恬靜。據說是前朝一員郎將因厭倦了戰場征伐,帶著他的親信掛甲歸田居於此地而得名。


  張禾駕車出錦城東城門,遠望放馬坡便能看見西坡那片綿綿的桑林。晚鏡對桑林很熟悉,前世時,她總會和爹娘跑到桑林去要一些剪枝下來的枝條,拖回家去編成籮筐,再以低廉的價格出售貼補家用。


  那些日子離晚鏡仿佛已經很遠了,這一世她再不用去討桑枝,那片綿綿的桑林中有一部分便是林墨山生日時送給晚鏡的,是屬於她的產業。


  過了了錦城東五裏亭後,晚鏡便將車簾撩開掛在了鉤子上。八月的早晨已經有些涼了,但東升的日光照在身上依然溫暖,城外的風裹著初熟的麥子香吹進車裏,很是舒服。


  張禾的心情似乎還不錯,輕快地揚著手中細鞭,將馬車趕的不疾不徐。他微微側頭看了一眼車廂裏的晚鏡,舒心般地吸了口氣。


  “有種甜絲絲的味道,你聞見了嗎?”他對晚鏡說道。


  晚鏡也吸吸鼻子,道:“是桑子酒。這時節桑葉老了,桑枝也開始發硬,沒什麽別的能做卻是釀酒的好時候。氣溫冷熱適宜,大概再過一個月就可以喝了。”


  張禾頗詫異地回過頭去,笑道:“是嗎?你會知道這些,我挺意外。”


  “書中有顏如玉,書中有黃金屋,書中自然也有桑子酒。”晚鏡淡淡然地說,“密州產桑,你說你是密州人卻不知道這些,我也挺意外的。”


  張禾失笑地搖了搖頭,“你知道我不是密州人,何必還用這話來試探我。”


  晚鏡饒有興致地往前探了探身子,揶揄道:“我不知道呀。你說你不是密州人,那密州織造的絲綢你穿過嗎?據說京城的達官貴人們都喜歡。”


  張禾臉上的笑容略僵了一下,垂目片刻後才道:“我不知道他們喜不喜歡,可我不喜歡。那東西金貴卻脆弱,不如這粗布穿著安心。”


  “金絲蟒袍卻如枷鎖千斤,你是這個意思嗎?”


  “晚鏡。”張禾忽然回過頭去,表情略顯鄭重地對她道:“你讓我安心的做這個小管事。”


  晚鏡怔了一下。


  她沒見過張禾如此的表情,也沒聽過他這樣的口吻。她知道她沒有想錯,張禾有他的秘密,有他不欲人知的傷痛和不願提起的過去。那雲淡風輕的外表此時似乎是裂開了一道縫隙,隱藏下的晦暗透過這絲縫隙露出讓她熟悉的氣息。


  在林鈺的書桌上看見那張紙的時候,晚鏡其實也很想對林鈺說同樣的話:讓她安心的活在這一世。好奇也罷,關心也好,可別人不經意的窺視,泛起的卻是自己急於割裂和深埋的傷。別人不懂,至少她晚鏡應該是懂得的。


  於是她輕輕地抿了抿嘴,心情略顯複雜點頭說了個好。


  張禾輕輕地抒了口氣,複又換上慣常輕淡的笑容,低聲說了句謝謝。


  兩人默默無言的往掛甲村走,臨近放馬坡的時候張禾勒停了馬車,“要在這裏下車嗎?還是趕車進村?”


  晚鏡探身往外看了看,問他道:“這個時候桑園裏是不是已經上工了?”

  “上工了。你要去桑園找人,還是想去她家裏看看?”


  晚鏡低頭想了想,“趕車到村口,咱們直接去她家裏看看。”


  在村口停好馬車,張禾將馬拴好,便隨著晚鏡進了村。華瓊家就在村頭,來之前,晚鏡已經問過了華瓊租住的宅子的位置。到了門口,見門是敞開的,院裏有咕咕的雞叫聲,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家院。張禾先晚鏡一步走過去,拍了拍敞開的門板,問道:“家裏有人嗎?”


  隔了半晌,才聽見裏麵有個低沉蒼老的聲音回應道:“找誰?”


  “路過的,想問您家討口熱水喝。”


  “噢。”那聲音回了一聲後,院中便響起鞋底擦地的聲音,須臾,一個穿著粗布衣服柱著拐的老頭便走到了門口。他平伸著手,左右探了探才扶住門板,雙眼無焦地把門板又拉開了一點,側著頭對張禾道:“進來吧。”


  張禾回頭對晚鏡挑了下眉毛,用嘴型無聲地說:“盲人。”


  晚鏡跟著張禾進了院子,兩人一前一後的走著,看不見彼此的神情,卻都不約而同地皺了皺眉。


  這宅子不大,兩間闊的正房帶一間廂房,窗欞半舊,但窗紙都是新的,平平整整地貼在窗欞上。院子裏很幹淨,沒有慣常農舍的異味,反而馨香陣陣。


  地麵的細土好像剛用掃帚掃過,還留著高粱糜子的條條印跡。院中一棵半高的枸杞樹正掛著青青紅紅的小果子,院角用樹枝紮了雞欄,四五隻肥碩的母雞正走來走去的刨食。


  那老頭用手中的枴杖探著往裏走,走到院中矮桌的時候敲了敲,“你們坐吧,我去給你們倒水。”


  張禾忙跟上去幾步,“抱歉打擾了。您眼睛不好,不如告訴我在哪我去弄。”


  那老頭咧嘴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殘破的牙來,“一碗熱水的事,有什麽麻煩的。你在這等一下,水都是現成的,一會兒就得。”


  “老頭子,是林老爺來了?”屋裏忽然有人問道,聲音一樣的蒼老,是個女聲。


  “不是,路過討口水喝的,你別管了。”


  晚鏡和張禾迅速地對視了一眼,自然都知道這林老爺指的是誰。晚鏡心中略有不悅,也隻是暗暗地歎了口氣。


  不一會兒那老頭便拎了壺出來,張禾趕忙上前接手,順便往屋裏看了一眼。屋裏的半舊藤椅上坐了個老太太,八月的天氣卻已經穿的很厚了,腿上蓋了個毯子。張禾往屋裏看的時候,那老太太也正往外看,看見張禾便和善地笑了笑,“後生這是往哪趕路呢?”


  “往聊城去探個親戚。”張禾笑眯眯地隨口說道,目光像是在看著那老太太,卻其實已經將屋裏打量了一遍。


  “老婆子腿不好。”老頭摸索著在矮桌前坐下,撩開桌上的蓋布取了兩隻黑釉陶碗來,笑道:“你們自己倒,我這眼睛不好,別再灑你們身上。”


  “給您添麻煩了。”晚鏡雖然知道他看不見,卻還是客氣地欠了欠身。張禾給她倒了淺淺的一碗水,她低頭看了一下,沒有喝。


  張禾端著碗在嘴邊抿了抿,四下看了看後狀似閑聊地說:“老人家這口音聽著不像本地人。”

  “通凡的,打了一輩子的漁。”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這眼睛都給海水泡壞了,跟著姑娘過來奔親戚。”


  “跟著姑娘?那您二老的兒子呢?還在通凡嗎?”


  老頭極輕地歎了口氣,“死了,出海就再沒回來。”


  張禾哦了一聲,趕忙道:“抱歉,我無意冒犯。”


  老頭揮了揮手,“不礙的,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傷心也早傷心過了。”


  二十多年前?晚鏡聽林鈺說的時候倒是也聽他提起過華瓊的哥哥過世了,她還以為是最近的事,卻沒想到已經是二十多年前了。她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可一時又說不上來。


  張禾起身在院裏走了一圈,語帶笑音地說,“您家這院子雖不大,看著倒也齊整。雖是田家,卻比一般的閨閣還香呢。”


  “女娃娃家的就是愛擺弄些香啊粉啊的。”老頭笑起來,“那丫頭以前應該也是個富戶家的姑娘,跟著我們倆老貨這些年可是受累了。”


  “以前?”張禾與晚鏡同時問道。


  “老頭子你莫跟人家亂說,留神丫頭回來又不高興了。”屋裏的老婆子喊道。


  老頭嗬嗬地笑了笑,手指敲了敲桌子,“喝水吧。”


  晚鏡和張禾自然也都不好再追問,心中卻存了疑,一時間都沒有說話。


  略坐了片刻,晚鏡起身對張禾點點頭,兩人正要向這對老夫婦道謝告辭,院門口卻走進兩個人來。


  晚鏡看清來者,不禁怔在原地。


  林墨山看見晚鏡,臉上卻沒有什麽驚訝的表情,隻是隨意地點了點頭,就像昨晚在飯廳看見她時一樣。他的身側站了個女子,一身青色粗布衣裙包裹著欣長的體型,腰帶束緊,看上去英氣勃勃的很是健康。女子皮膚略黑,五官算不得精致,但那雙眼睛極是明亮有神地掃在晚鏡和張禾身上。


  晚鏡輕輕蹙眉,心下了然,想必這女子就是華瓊了。


  “是林老爺來了嗎?”屋裏的老婆子又問道。


  “是。”華瓊朗聲回道,抬手挽起林墨山的胳膊帶著他進了屋。晚鏡聽華瓊在屋裏說:“墨山你在這休息一會兒。”然後便是那老婆子低聲帶著笑意的寒暄,林墨山卻是自始至終一言未發。


  華瓊從屋裏走出來,似笑非笑地看著晚鏡道:“請問您是……?”


  晚鏡猶豫了一下,稍稍地揚起頭,脆聲地說:“霽月山莊,晚鏡。”


  “晚鏡?”華瓊的眉梢輕輕地挑了挑,“聽村裏人說,昨天林大公子來過,怎麽今天你又來了?是來看我的嗎?”她張開雙臂,低聲笑道:“看吧。”


  晚鏡按下心中的不快,越過華瓊看了一眼端坐在屋中的林墨山,心思轉了幾轉,隨即淡漠地一笑,道:“桑園現在是我名下產業,我不希望在那裏看見你。”


  華瓊嗤笑一聲抱臂看著她,像是懶得與她計較一般。


  “第二,我也不希望在霽月山莊看見你。”晚鏡頓了頓,揚聲道:“我家不缺下人老媽子,更不缺賤婢小妾。”


  華瓊的麵上霍然變色,可晚鏡根本沒看她,而是又將目光放在了林墨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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