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大雨
一家人有說有笑的用罷了晚飯,到旁邊小廳裏坐定,李檀先將禮物送了上來,一個湖藍雲紋綾子裱的盒子,扁方的形狀,個頭倒是不小。晚鏡起身道謝接過去,李淳在一邊看著,覺得這東西份量似乎很輕,便玩笑道:“二哥又送了什麽風雅事物?不會是片竹席子吧?然後美其名曰:別院深深夏席清之類的?”
眾人皆笑了起來,曉得李淳這是在諷刺李檀今年送給他的生辰禮物。李淳的生日在二月裏,李檀送了他一枚綠色彩紙做的柳葉狀書簽,上麵題了:不知細葉誰裁出,二月春風似剪刀。當時李淳拿到這份輕如鴻毛的禮物嘴角直抽,還問李檀為什麽不幹脆送他把剪刀更實惠。
李檀倒是沒隨著一起笑,白了李淳一眼後催促著晚鏡:“快打開看看吧,一會兒你們不是還要去放河燈呢,外麵可瞧著想要下雨。”
“你不去嗎?”林鈺問道。
李檀吭哧了兩聲,“我……不去了,你們替我放了就好。”
李淳正想問為什麽,忽然想起了左青柳的事情來,話到嘴邊楞是拐了彎道:“你……的禮物,姐你快打開看看,後麵還有我的呢。”
晚鏡把盒子打開,忍不住笑了一下,從裏麵拿出一把絹麵團扇來。扇麵下角寥寥幾筆畫了幾條細枝,三五片綠葉,樹枝上落了隻藍羽的小鳥。小鳥壓著腿向上挺著脖子,翅膀半開像是欲飛的姿勢。扇麵大麵積留白,倒是很雅致。
“禮雖輕,卻情意厚重。晚鏡自然不比那粗陋男子,定能明白我精心之處。”他略帶不屑地瞟了一眼李淳,“以後打我送的這把扇子可好?”
晚鏡拿在手裏扇了扇,“我很喜歡,自然也懂。謝謝二哥。”
李淳看李檀的禮物送完了,忙躥過去把自己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姐,我就不賣關子了,我送的是女孩子家的玩意——珠花。不過你可別小瞧這珠花,我特地找錦城珠花高手百香娘子做的。原本姐姐美貌已無所謂錦上添花,不過這藍色鳶尾花的樣子是我親手設計的,亦是心意貴重。”
李香兒抿著茶水在一邊瞧著,捅了捅旁邊的林墨山,“瞧見了麽,淳兒這小子將來有前途,不怕找不到媳婦,就怕收進來太多。鈺兒檀兒則十有八九是隨了你,不開竅。”
林墨山不疾不徐地道:“嫌我不開竅?那改日我也收上幾房姨娘讓你高興高興,可好?”
李香兒眯起眼睛笑了笑,睨著他道:“可莫要尋那些又老又醜的充數,沒的讓人懷疑我的眼光了。”
“嗯。你就嘴硬吧。”林墨山失笑地搖了搖頭。
李坤與小珍和小寶一起送了晚鏡一條琉璃珠子的項鏈,說是三個人一起串的,林墨山手筆最大,直接送了錦城外一處十畝桑園給晚鏡,算作生辰及成人賀禮。
送完禮物飲罷了茶水,林鈺帶著李淳和晚鏡出門了。李坤本也鬧著要去,但見小珍不喜人多,便作罷了。
外麵的天陰,原本該是月圓明夜,結果卻黑的像鍋底一般。林鈺裝了傘駕上車快馬加鞭地往城裏趕去。
城外風吹樹搖的,城裏倒是燈盞亮堂,那山雨欲來的氣氛也被衝散不少。行至泉河邊後將車放好,三人便下了車。河兩邊人不少,此時河裏已經放下了不少的河燈,小小的一簇簇,載著點點的燭火往下遊漂去。
晚鏡下車後掃了一眼,立刻就看見了河邊站立的左青柳,大紅的嫁衣顯得格外紮眼。左青柳似乎也看見了她,麵無表情地轉過頭來,一瞬不瞬地瞧著。
晚鏡對她笑了一下,從車裏取出李檀交給她的那盞蓮燈,略顯鄭重地托在手裏向她走了過去。林鈺趕忙跟上,附在晚鏡耳邊問道:“你可是看見她了?”
晚鏡點了點頭,片刻後便已經行至了左青柳旁邊。林鈺掏出火折子幫她把蓮燈中的一截蠟燭點燃,粉紅的絹布立時透出溫暖的淺淺光芒。
晚鏡默默地看著手中的燈,然後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放進了河中。“青青一樹傷心色,曾入幾人離恨中。為近都門多送別,長條折盡減春風。”她看著那盞燈緩緩地隨水漂著,輕聲吟道。“左小姐,這是李檀寫給你的詩,你若是恩怨已了便托了河燈去吧,他不求來世與你續緣,隻望你能忘卻今生苦悲,得享幸福寧靜就好。”
片刻後,左青柳啞著嗓子道:“替我說聲對不起。”言罷便飄入河中逐著那盞河燈而去,再不見蹤影。
“她走了嗎?”林鈺看著那盞飄遠的河燈。
“走了。人怕鬼,其實鬼魂也不喜歡遊蕩在人間的……”那滋味並不好受。晚鏡回頭看他,將後麵的話隱了回去。
他們又替家人放了五六盞河燈到泉河裏,晚鏡大概的看了看,河燈的數量很多,隻是也有一些鬼魂像她當年一樣,為著某種執念,默然地看著一盞盞的河燈流走,選擇繼續留在了人間。
城中的風也逐漸大了起來,卷起地表的沙土迷的人睜不開眼,天空濃稠的黑雲中越來越頻繁地閃過光亮,伴著隱隱的悶雷聲。夏末的雨水多,來的也快,還不等晚鏡幾人回到馬車停放的位置,便有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人群開始有些慌亂的跑起來,林鈺一邊拉著晚鏡躲進一處屋簷下,一邊喊著李淳過來,“你們在這邊避一下,我回車上取傘。”
他快步的跑回車邊時雨已經傾盆而至,轉眼天地之間便織起了厚密雨簾。泉河中的蓮燈悉數被雨水打滅,也打得林鈺渾身盡濕。他從車裏拿出傘來撐開,又夾了一把在腋下,抹了把臉轉身往回走。
回頭的一瞬間有個人正迎麵衝過來,他一見,忙道:“晚鏡,你怎麽……”
那人卻置若罔聞地與他擦肩而過,瞬間便隱進了雨中。林鈺在原地怔了一下,又回過頭去尋了一圈後,才滿腹狐疑地快步的往晚鏡躲雨的屋簷下跑過去。
走到屋簷下林鈺卻隻看見了李淳一個人,不禁跺腳道:“晚鏡是不是跑去找我了,剛才我好像是看見她了,怕是跑過了。”說完就要回去追。
“哥?我在這呢。”晚鏡從李淳身後探出頭來,“風大把雨都吹進來了,李淳怕我冷,所以替我擋一擋。”
林鈺一見晚鏡好端端地在屋簷下站著,便隻當剛才是雨大蒙了眼,看糊塗了,他把傘遞了過去,帶著李淳和晚鏡往馬車走。
沒幾步的路程卻還是走得鞋襪盡濕,晚鏡的裙擺也都貼在了腿上。李淳先上車將晚鏡拉了上去,複又跳下去幫林鈺給馬戴上雨遮,一通忙碌之後才算停當。林鈺抹了把臉,與李淳對視一眼,瞧著彼此落湯雞的模樣忍俊不禁,索性連傘也收了,任雨澆著。
晚鏡也不禁莞爾,撩著簾子讓李淳趕緊上來。馬車趕起來的時候,天空劃過一道極亮的閃電,一瞬間照得四下猶如白晝一般,晚鏡掃了一眼在屋簷下躲雨的人群,忽然便愣住了。
她看見了一個人,看見了一張臉。
那是張略顯瘦削的麵孔,鼻梁高挺,眉若刀裁,眼角微微地向上挑起,星目如漆,薄唇略含著笑意。這麵孔,隨著光閃過的刹那,死死地印入了晚鏡的眼中。
瞬間,晚鏡覺得渾身的力量都被抽離了,耀目的光閃過後四周重歸黑暗,可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著剛剛的方向。雨水順著被撩起的車簾打進來,撲濕了她的頭發和麵龐,撲進眼裏酸澀難當,她卻恍若未覺般地看著。
那麵孔,曾擾了她的生命,曾困了她百年,如今仍是不依不饒屢次入夢。如注的大雨中,她像是忽然忘卻了今夕何年,忘了身在何處,模糊了前世今生。
“耀宗……?”晚鏡向著已經遠去的那個屋簷喃喃自語。
“姐,快把簾子放下來,留神受涼。”李淳把晚鏡拉了回來,話音剛落便打了哥噴嚏,“回去讓廚房煮鍋薑茶,大雨撲下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晚鏡恍若未聞,失神地坐在黑暗中,緊緊地握著拳頭,忍不住渾身微微發戰。
馬車駛回霽月山莊時雨幾乎已經停了,黑雲也散的隻剩了薄薄幾片,擋不住月光如華傾瀉而下,染得地上水窪如碎銀鋪路一般。林鈺看著天空頗感無奈,早知道這雨去的快,還不如在簷下多等一會兒。
他招呼著門子過來牽住馬,撩開簾子道:“快,都趕緊回去換身衣服,我讓人去煮薑茶給你們送過去。”
李淳笑吟吟地鑽了出來,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倒是真有幾分大哥的樣子。”
林鈺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笑罵道:“別跟我沒大沒小的,趕緊回去!”
李淳下車了,晚鏡卻遲遲沒有動靜,林鈺探了探身往裏看,“晚鏡?下車了。”
車中,晚鏡一臉蒼白,嘴唇泛著淡淡的紫色,好像渾身都在發著抖。她沒有表情也不說話,像是看著她林鈺又好像沒在看他。林鈺心中一驚,跳到車上將她半拖半拽地弄了出來,手碰到她的臉,隻覺得冰得不似活人的溫度一般。
晚鏡站到地上仍是那僵直的樣子。她知道已經到家了,知道自己應該走進去,知道林鈺在跟她說話,可她的腦子裏總是在不斷的閃回著剛才的那一瞬間,那一瞬間,與前世章耀宗的臉不斷的交替,填滿了她所有的思緒。
她覺得腦子裏嗡嗡作響,耳邊似乎有很多的聲音在說話,又好像整個世界都是寂靜無聲的。好像有一種情緒從胸口衝了上來,破開了她所有的堅強和冷靜。
“晚鏡!晚鏡!”林鈺搖了搖她的肩膀,滿眼的擔憂,“你怎麽了這是?是難受嗎?還是看見什麽可怕的東西了?你說句話。”
晚鏡緩緩地轉過了頭,茫然地看著麵前的林鈺,張了張嘴。林鈺提著一口氣等她說話,可還沒等那話說出來,就見她身子一軟往地上癱了下去。
林鈺一下就急了,攔腰將晚鏡抱起來往裏跑,頭也不回地對門子喊道:“快去!去請紀大夫到觀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