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馬車轔轔駛向將軍府。莊明卿摟著程元參坐在馬車內,心裏極沉重。四年前,她為了保命,不得已接近程萬裏,但那時程萬裏還未和人論婚配,她那時年紀小,也還存著希望,希望有朝一日,父兄歸來,官複原職,再憑著孩子,自己有機會博得程萬裏原諒,共諧連理。但如今,程萬裏已有未婚妻,那個未婚妻甚至已住進將軍府中,而自己,也有了“夫婿”程畢三,論起名份,自己還是程萬裏弟婦。關係如此錯綜複雜,心上枷鎖重重,怎麽能過心底那一關,再重複四年前做過的事呢?
程元參察覺到莊明卿異樣的沉默,仰起小臉問道:“阿娘,你不喜歡去將軍府麽?”
莊明卿搖搖頭道:“不是。阿娘隻是在想事情。”
程元參理解地點點頭道:“阿娘一定是在想很嚴重的事情。”
“嗯!”莊明卿摟緊程元參,把下巴輕輕擱在他頭上,感觸著他柔軟的發絲,心底突然一陣酸意。父兄消息未明,上位者甚至連消息也不須確認,就要憑一已喜好,在一念之間,判定莊家人死罪麽?律法到底是一個什麽東西呢?它在保障誰的權益呢?若有一天證實父兄未投敵未判國,而自己一家卻死了,誰來為自己一家申冤?
馬車漸近將軍府,莊明卿仰著臉,挺直了背,不,她不甘心家人為了未確知的罪名死去,更不甘心這樣含辱活著。
慢慢地,莊明卿眼眶裏盈了一點薄薄的水光,她再不甘心又如何?她現下就是低在塵埃裏,任人擺布,任人踩踏,無力反抗,無處去說。
莊明卿待眼眶裏一點薄淚幹了,漠然想:父兄當初出征,為國打仗,自是一片忠君報國之心,但是他們眼中的“君”,可有為臣子考慮過?若君主不顧臣民姓命,臣民還非得為君主賣命麽?
在這個初秋,莊明卿不甘不屈,開始思考,開始懷疑皇權,開始脫離這個時代女子思想的束縛。
將軍府中,程老夫人候了良久,未見莊明卿和程元參來到,不由有些著急,吩咐紫荷道:“你去府外瞧瞧,怎麽還不來呢?”
紫荷笑著應了,領著小丫頭到府門外張望。
待得馬車來了,紫荷忙上前候在車旁,待車簾一揭,她趕緊笑向莊明卿請安道:“見過二夫人!”
“呃!”莊明卿一怔,隨之笑道:“還是喊我莊大夫罷!”
紫荷笑道:“這可不成。老夫人明示了,您和元參進府,你就是二夫人,元參便是小少爺。”
說著話,紫荷已幫著抱了程元參下馬車,又讓小丫頭扶著莊明卿,一行人進了府門。
程老夫人聽得人聲,忙忙站起,張著雙臂喊道:“元參,乖娃兒!”
紫荷聽得喊聲,忙把程元參送至程老夫人跟前。
程老夫人摟實了程元參,坐回椅上,笑著宣布道:“從今日起,我升級為太夫人,明卿便是府中二夫人。”
眾人紛紛笑著恭喜,又向莊明卿請安。
葉習晴也趕過來了,也笑著和莊明卿相見,跟著喊道:“二夫人!”
素心卻是悄悄拉了沈娘子,把一袋子賞錢交給她,低聲道:“二夫人倉促之間肯定沒有準備賞錢,你幫著賞下去罷!”
沈娘子會意,拿了賞錢,站到莊明卿身邊道:“來,來,二夫人打賞你們這些甜嘴的!”說著派發賞錢。
程太夫人很滿意地瞧了瞧葉習晴,太好了,大孫媳婦賢惠大方顧大局,二孫媳婦溫婉會醫術,且生了元參小娃兒,都是佳婦。
程太老夫人欣喜之餘,又不忘讓人去請程萬裏。
程萬裏放置好帕子,出了書房門,來到春和堂這邊,一瞧見莊明卿那張臉,眉心不由微微一跳。
葉習晴已是笑吟吟朝莊明卿道:“快喊大哥!”
莊明卿硬著頭皮上前朝程萬裏行禮,輕喊道:“見過大哥!”她一麵對程萬裏,頰上便不由自主泛起縷縷紅霞,無法遮掩。
程萬裏看莊明卿一眼,收了視線,回應道:“弟婦!”
葉習晴長年生活在害怕身份被揭穿的處境中,諸事都會留個心眼,多些觀察,現她一看程萬裏和莊明卿這般別扭的情狀,視線自然深深絞了他們各一眼,微覺不對勁。
嘿,大伯哥和弟婦之間,似乎另有不為外人所知道的恩怨呢!
莊明卿和程元參進將軍府小住的事,很快傳到白蘭花耳邊。
白蘭花手掌托著下巴,手肘支在案幾上,微微前傾,吐氣如蘭道:“溫潤,明卿的事,你得再助著一把。”
陶溫潤嘴裏發苦,好麽,我成什麽人了?上次幫著莊明卿迷倒程萬裏,這次又要相助?將來事發,程萬裏不揭了我的皮才怪?他雖無奈,卻也隻得點頭應承。
說完這件事,陶溫潤另稟報道:“最近一段日子,陛下頻頻宣九龍觀的白觀主進宮。”
“頻頻?”白蘭花思忖著:本朝曾有皇帝死於道士之手,因此向來限製道士,且有祖訓,不許道士進宮。今上現下頻頻宣道士進宮,是不再把祖訓放在心上,還是另有原因?
白蘭花想了片刻,問道:“白觀主進宮時,可有異於平日的言論?”
馬大將軍在宮中布有眼線,而這眼線,現下隻和陶溫潤單線聯係著。宮中的情況,陶溫潤自然知道一些。他道:“並沒有。”
陶溫潤說著,想起一事來,道:“倒是出宮後,曾和京城出名的解夢師辯論過幾場。”
白蘭花何等冰雪聰明,聞言道:“想來,陛下是做了什麽怪夢,這才召白觀主進宮解夢。若是好兆頭之夢,定會宣揚。如今遮掩,那便是噩夢了。嗯,如今匈奴退兵,內朝一片歌功頌德,是什麽原因令陛下做噩夢呢?”
白蘭花思索著,又想起陶溫潤早前幾日稟報過,說道景光帝新策封了一位顧才人,據傳,顧才人身有異香而得寵。
什麽樣的異香呢?白蘭花眼睫毛顫了顫,朝陶溫潤道:“你再詳說一遍陛下納顧才人經過,及寵愛顧才人之後種種。”
陶溫潤便揀知道的詳述了。
白蘭花聽完,心中有異樣,不覺推導起來:照這樣描述,那位顧才人倒似身懷有“惹相思”這味香。那味香不再配製,除了梨花手中還有一丁點之外,世間應該沒有了呀!就是梨花手中那點香,在明卿要近程萬裏時,也會用掉才是。
白蘭花問道:“有查出來顧才人的家世麽?”
陶溫潤道:“顧才人出身小戶人家,父母皆亡,自小寄住在族中一位堂伯父家中。對了,程萬裏府中也有一位幕僚姓顧,名安宅。”
白蘭花沉吟道:“顧才人之前是宮女,宅在宮中數年未有動靜,突然有異香而得寵,這異香,想來是新近才得的。假設顧安宅和顧才人有關係,那麽顧才人之異香,極可能是顧安宅提供的。顧安宅一介幕僚,想托香進宮,隻能靠程萬裏的人,此事便隻能是程萬裏首肯的。”
“那麽,香從何處來?”白蘭花突然想起什麽來,抬頭道:“明卿手中有一隻玉葫蘆……”
陶溫潤一怔,也想起前事,道:“莊姑娘曾托我把玉葫蘆送給程萬裏。”因把當年莊明卿交托,自己又通過高僧並程太夫人之手送出玉葫蘆之事說了。
“原來如此!”白蘭花點頭。
當年她把莊明卿交給白梨花撫養,卻怕自己會因故而亡,在世上再無蹤跡,而親生女兒,也不會知道她是何模樣,便把染了相思香,繡了自己畫像的一方小絲帕塞進玉葫蘆中,縛在莊明卿手腕上,存作念想。
莊明卿既然把玉葫蘆送給程萬裏,那麽程萬裏是碎了玉葫蘆,得了絲帕。而這方絲帕,成了顧才人迷惑景光帝的物事。
白蘭花心內冷笑一聲,那味相思香,初製時嗅之,自沒有問題,置十年以上再嗅,豈是常人能抵製?年輕力壯者常嗅相思香,也易得幻覺之症,何況景光帝這樣的年紀呢?他越喜歡嗅相思香,便越容易做怪夢。須知道,多夢擾心境,亂情思,久之,心神恍惚,百病叢生,無藥可醫。
白蘭花唇角綻了一縷奇異的笑意。很好,那個人下旨抄白家的家,放任費老賊殺害白家人,讓他死在相思香手上,也算是白家自己報仇了。隻要那人在來不及廢太子之前死了,到時太子登位,費老賊自也要倒台。那時程萬裏再一說情,明卿一家子便能活。
至於白觀主,應該是除了禦醫,最知道景光帝身體狀況的人了。
白蘭花一下坐正身子道:“你設著法子去接近白觀主,一個月之內,必須攀些交情出來。”
“是。”陶溫潤應了一聲。
白蘭花這會可不知道,程萬裏隻撕了三分之一帕子給顧才人,自己手中還留有三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