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

  程老夫人是上了年紀的人,一旦扭了足,可大可小,眾人皆不敢掉以輕心。莊明卿自也著意照看,讓人用軟橋抬她回房,又給她敷了草藥,細心包好,看著她神情並不顯痛楚,這才放心了。


  程老夫人坐著不能走動,卻還要嘀咕程萬裏道:“讓你早點娶媳婦,你偏要拖著。祖母今日隻是扭了足,要是明日去了,你身邊連一個知冷知暖的人也沒有哪!”


  程萬裏當著眾人的麵被程老夫人數落,略有些尷尬,吩咐丫頭等人好生看護程老夫人,他趕緊抽身走了。


  待程萬裏一走,莊明卿又先告退了,程老夫人便喊了沈娘子進去問道:“你說,咱們請誰去葉家說親好呢?”


  沈娘子笑道:“離老夫人壽宴才過了一天,這就請人去說親,會不會太著急了?”


  程老夫人輕嚷道:“你看我,走個路都能扭了足啊,再這樣下去,怕瞧不到萬裏成親那一天了。能不急麽?”


  沈娘子聽得如此說,隻好道:“哪請孫夫人先去探探口風怎麽樣?要是對方也有意,再正式提親,這樣不傷顏麵。”


  程老夫人點頭道:“孫夫人是一個活絡人,同咱們有來往,和葉家也有走動,讓她去說項,倒是合適的。你明兒去請她過來,我同她說說。”


  沈娘子應了,又說起杜雲錦,跟程老夫人道:“老夫人,杜姑娘對將軍還沒死心呢!若聽聞要給將軍另說親,鬧不好她又要跳水,還是派人看著她才妥當。”


  程老夫人道:“派兩個身強力壯的婆子看著她罷!待給萬裏說定親事,趕緊也給她定一門親,等她嫁了,我也好安心。”


  沈娘子道:“杜姑娘倒對莊大夫有好感,有話兒肯對莊大人訴說的。這當下,還得請莊大夫去開解她,她自己心結解開了,咱們也不用防著她尋死覓活。”


  程老夫人便喊進莊明卿吩咐了一番。


  莊明卿道:“我先見見將軍,到時說起話來,也好套用將軍的話來令杜姑娘死心。”


  程萬裏卻因白日裏陪伴程老夫人,耽擱了練武,至晚間,便往練武廳去了。


  他從兵器架上拿出長纓槍,覺著空氣悶熱,索性出了練武廳,在廳外舞了起來。


  程萬裏練完一套槍法,長槍柱地,往前方瞧了一眼,遠遠的,有燈籠的光亮過來了。


  往日他晚間練武時,程老夫人有時也會令人送茶點過來,因並不在意,繼續練了起來。


  莊明卿一隻手提著食盒,一隻手提著燈籠,在石子路上慢慢走著,心下滋味難以形容。


  程萬裏就要和葉習晴議親了,自己大半夜跑來找他,實在……。可是自己又不願隨便找別人懷孕保命,更不願意讓程元參多一個異父同母的妹妹,除了找他,還有什麽法子?

  莊明卿一路走,一路為自己辯解著,這一切全是形勢所逼,自己不必太過負疚。


  到了練武廳前,莊明卿便停了腳步,借著夜色掩護,大膽地注視著程萬裏練武的身影。


  程萬裏舞完槍停下時,也瞧見過來的人並不是程老夫人身邊的丫頭,而是莊明卿,不由詫異了一下。


  莊明卿趕緊解釋道:“老夫人怕你餓了,要讓人送糕點過來,丫頭們正忙著,我便領了這個任務。”


  程萬裏“哦”了一聲,轉身進練武廳放置長槍。


  莊明卿便跟了進去,在角落案幾上擱了食盒,端出糕點和一壺茶並一隻茶杯,又置了筷子,喊程萬裏道:“將軍用糕點罷!”


  練武廳角落掛著壁燈,隻廳大燈小,卻顯得燈光極朦朧。燈光影在莊明卿身上,映得她眉眼如畫如幻,容色柔美,比白日裏更顯動人。她這一聲呼喊,嬌嬌懶懶的,似乎不是喊人用糕點,而是另有含意。


  程萬裏瞬間有些走神,他做過的綺夢中,畫中女子曾用這樣的聲調喊過他,個中滋味,銷魂蝕骨。


  程萬裏近前,從莊明卿手裏接過筷子,伸筷子挾一塊糕點吃了。


  莊明卿趕緊斟茶,遞到程萬裏跟前。


  這一壺茶,可是下了一粒藥丸的哦!乖乖的,可得喝下哦!莊明卿眼睛盯在茶杯上,想著稍後可能會發生的場景,一顆心跳得“咚咚”響,俏臉灼熱,連手心也冒汗了。


  程萬裏練武時,並不喜歡人在旁邊服侍,這期間,練武廳也沒有下人在,正是好時機。


  程萬裏接過茶,略略一瞧,卻擱回案幾上並不喝。


  莊明卿急了,問道:“將軍怎麽不喝茶?”


  程萬裏看一眼莊明卿道:“禦醫交代過,犯胃心痛期間,不能喝濃茶。莊大夫沏的這壺茶也太濃了。”


  莊明卿一下傻了眼。她因怕下了藥丸會被程萬裏嗅出味道來,便多放了茶葉,想著用茶味掩蓋藥丸味,卻沒考慮到程萬裏最近不喝濃茶的事。這麽一來,是要浪費一粒珍貴藥丸的節奏?

  莊明卿不甘心,勸說道:“茶雖濃,喝一口兩口無礙的,將軍喝罷!”說著端茶杯遞到程萬裏跟前。


  程萬裏不接,仰著下巴道:“不喝!”


  莊明卿這刻恨不得自己是一位武林高手,可以摁下程萬裏,強行灌茶。


  程萬裏說著話,已是自顧自出了練武廳,準備回書房。


  莊明卿暗暗跺腳,隻好趕緊收拾食盒,提了燈籠和食盒跟上去。


  一出練武廳,卻有細雨撲麵而來,風揚起雨絲,空氣不再悶熱,有了涼意。


  莊明卿揚聲跟程萬裏道:“將軍,練武廳有雨具麽?你練武練得一身大汗,要是這樣淋雨回去,會生病的。老夫人要是知道你淋雨回去,也會念叨的。”


  程萬裏一聽後麵這句話,隻好停了腳步,轉身去找雨具。練武廳倒有一把雨傘,他找出來撐開了,大步往前走。


  “將軍送我一程麽!”莊明卿厚起臉皮,快步追上去,擠到他傘下,跟著並肩走。


  雨夜裏,身邊女子嬌聲瀝瀝,程萬裏便沉默著,容忍她擠在自己傘下。


  雨漸大,打在雨傘上,發出有節奏的“啪啪”聲,地下漸旺了積水。


  莊明卿把燈籠和食盒一齊提在右手,騰出左手去提裙角,腳步慢了下來。


  有雨絲鑽進傘下,拂在手背上,帶來一陣涼意。程萬裏微微走神。是的,他的綺夢中,還包括和畫中女子雨中漫步。他牽著她的小手,她把頭靠在他臂膀上,偎依前行,心熱情濃。


  夢境閃過。程萬裏一顆硬漢的心,稍稍柔軟。這會站在他傘下的人,到底長了一張和畫中人相似的臉,他願意容忍著她,任她拖延著走路。


  程萬裏慢下腳步,甚至伸手接過莊明卿手中的燈籠,幫著照路。


  這刻,莊明卿隻盼著這條路越長越好,能容她和程萬裏走上一段時間。這麽一段雨夜漫步的場景,或將成為她日後絢麗的記憶,讓她在餘下的年月裏,時時拿出來細細咀嚼,一點一點回顧。與愛慕的人沒有緣份,到底還存著一兩段獨處的記憶,此生也不算特別遺憾。


  練武廳離程萬裏書房,不算特別遠,走著走著,終於還是到了。


  莊明卿隨程萬裏上了書房台階,立定在廊下。


  程萬裏回身把雨傘並燈籠交到莊明卿手中,推開房門準備進去。


  莊明卿醞釀一晚的話,終於溢到嘴邊,問道:“將軍,是你揀到我的香囊了麽?”


  程萬裏一怔,轉過身子,手扶著門框,皺眉道:“什麽香囊?我一概不知道。”


  他揀到香囊居然不認!莊明卿咬著唇,抬眼看定程萬裏,情思汪在眼眸裏。


  “惹相思”這味香料,是白家一位先祖奶奶所配製,據說當年是為了勾住情人的心而配製的。女子嗅得幽香,隻會覺得好聞,卻不會生出什麽綺念。若男子嗅了,卻會意惹情牽。四年前,她身上所穿的小衣,雖用“惹相思”香料熏過,但那時程萬裏並不知道對方是她,縱有綺念,也是綺念那位歌姬。如今她掉了香囊,程萬裏揀到了,對她這個香囊的主兒,依然不動情麽?

  程萬裏視線觸到莊明卿的眼神,心弦突然一動。


  夜暗沉,燈籠光線幽微,莊明卿雙眸卻透出光采,勾人心魂。


  “將軍!”莊明卿幽幽喊了一聲。


  程萬裏突然回過神來,視線上移,定在雨傘頂上,不再看莊明卿,嘴裏道:“莊大夫,前幾日軍部有急奏送上京城,我趁機交托下去,讓人去查程畢三的行跡,料著不須半個月,便會有程畢三的消息。”


  莊明卿呆一呆,好一歇才反應過來,程萬裏所說的程畢三,便是自己胡編出來的夫婿。程萬裏這般說,是在提醒自己的身份麽?


  莊明卿眼眸的情思,一點一點隱藏了下去。


  “不早了,莊大夫回罷!”程萬裏淡淡提醒。


  莊明卿有些狼狽的感覺,轉個身,撐著雨傘,快步走了。


  程萬裏倚在門框上,看著那個有夫之婦逃也似地跑了,直至對方身影完全隱沒在黑暗裏,他才進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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