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荒涼的原野上,一隊騎兵追逐著一駕四驅馬車,正在狂奔,馬兒們飛奔踏起陣陣黃沙卷起的煙塵,將馬車和騎兵籠在其中,隻能看見人馬隱隱的影子。


  眼前後麵追兵越來越近了,這車夫卻不加快逃走,反而猛地用力死命往回拉著韁繩。


  隨著拖著車廂的四匹馬齊聲收蹄長嘶,馬車生生停在了懸崖邊上。


  車夫長出了一口氣,此時才發現,自己身上已經全是冷汗。他擦了擦額上的汗,準備掉轉馬頭,回身一看,卻見路已經被身後的騎兵堵死了。剛剛才放下的心,瞬間又慌亂起來。


  後有騎兵追趕,前方卻是一處斷崖。


  他們已經無路可走了。


  “漆五,怎麽不走了。”車廂裏突然傳出一個中年婦人的輕喝聲。


  車夫轉過臉,對著車廂顫聲著說道:“歐嬤嬤,我們……我們怕是走不掉了。”


  話音剛落,一個少女驚慌的聲音便叫了起來:“漆五,我們為什麽走不掉啊?”


  “姑娘,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漆五回頭看著斷崖,麵色愈加灰白。


  “夫人,我們走不掉了。這,這可怎麽辦啊?”少女似乎哭了起來。


  很快,廂內便響了另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歐嬤嬤,你出去看看,到底怎麽回事。”


  “是,夫人。”中年婦人應了一聲。


  未幾,便看見一個中年婦人掀開馬車的帷簾,將身子探了出來,仰著臉來,對著車夫問道:“漆五,我們怎麽沒退路了?”說話時,她的臉上帶著些許的些焦急。


  車夫伸出顫抖的手指,指了指眼前的斷崖,說道:“前麵是萬丈深淵!”然後又轉過身看著身後:“他們已經追了上來,我們已經無路可走了。”


  聽了車夫的話,歐嬤嬤麵色瞬間一變。她轉過臉,看見身後越來越近的騎後,臉上閃出一絲絕望。她咬了咬唇,麵色很快恢複如常,跳下車來,回身對著身後車廂裏的人平靜地說道:“夫人,我們恐怕是走不了了,你還是先下車來吧。”


  廂內沉默了片刻,便聽見年輕女子說道:“既然如此,翠晴,我們便下車吧!”


  “是。”少女聲音有些顫抖。


  很快,便有一個丫鬟模樣的年輕姑娘戰戰兢兢鑽出車來。她看著眼前的斷崖,麵色蒼白,身體顫抖著跳下馬車,苦著一張臉,似乎就快哭出來了。


  緊接著,車廂裏又鑽出來一位二十來歲的年輕女子。


  此女子肌膚勝雪,黛眉青青,櫻唇不點自紅,玉麵不敷而粉,身穿一件月色織金絲如意衫,下著石榴色鏤金百合裙,更襯得她美豔動人。隻是,從那緊蹙著的眉鋒,可以看出她此時心中極不平靜。


  歐嬤嬤上前將女子扶下了馬車,麵色戚戚地說道:“夫人,前邊是萬丈懸崖,可後邊南方的追兵就要到了,我們逃不掉了?”


  聽了歐嬤嬤的話,崔嬈回過身,抬起眼,看著前方滾滾沙塵卷過,一隊馬騎已追了過來。他們顯然已經看到馬車已經被逼上了絕路,慢慢停了下來,似乎並不急於上前。就像猛獸抓住了獵物,並不急於吃掉,而是先戲耍折磨一陣,再慢慢飽餐一頓。


  這時,小丫鬟終於哭出了聲,大叫道:“都怪世子丟下夫人不管,不然,我們也不會被逼如此。”


  歐嬤嬤一聽,麵色一變,對著小丫鬟厲聲說道:“翠晴,切不可如此說世子。”


  “翠晴說錯了嗎?”崔嬈此時臉上的表情淡漠,唇邊噙著一絲冷笑:“趙斐為了林雁歸扔下我,難道不該怪他?”


  “這……世子不是將馬車給了夫人嗎?”歐嬤嬤辯解道:“他和林夫人可是走的路呢。”


  崔嬈一聲冷笑:“他把馬車給我,你以為他是為我好嗎?我現在想來,趙斐怕是想利用我坐馬車引開追兵,他和林雁歸走小路一早便逃遠了。”


  歐嬤嬤聽崔嬈這麽說,也不敢反駁,隻得訕訕說道:“夫人想多了,世子不可能這麽狠心的。不過,林夫人身邊有晟郎,世子自然要多費心照顧她們母子的。”


  說到這裏,歐嬤嬤看了看崔嬈,心裏道,誰叫你崔嬈過門三年都沒能生下一子半女,自然怪不得世子會舍了你。隻是歐嬤嬤也想不明白,這崔嬈明明比林雁歸長得美貌許多,怎麽就是栓不住世子的心呢?


  歐嬤嬤這話裏的意思,崔嬈哪能聽不懂?隻是這歐嬤嬤不知道,趙斐心裏隻有林雁歸,從來都沒有碰到她,自己雖然嫁給趙斐三年,卻到如今仍然是處子之身。可事到如今,再說這些又有什麽用呢?崔嬈冷冷一笑,未有搭話。


  突然,翠晴收起眼淚,激動地伸出手指,指著追兵的方向,興奮地叫了起來:“夫人,帶兵追我們的,好像是謝家三公子呢。”


  崔嬈聽到翠晴的話,神情一怔,然後抬眼望向遠方。一個身著銀雪鱗甲的年輕男子正從馬上躍下。


  那身影,那動作,她曾經是那樣熟悉,可如今看來,卻又如此陌生。


  翠晴看見那男子,似乎像是見到了救星,對著崔嬈叫道:“夫人,謝三公子與你從小熟識。夫人若去求他,或許他會放我們一條生路的。”


  崔嬈沒有回答翠晴,隻抄著手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那人。


  他一點沒變,還是如玉樹芝蘭一般,挺拔俊逸。


  顯然,他也看見了她,兩人目光對視的那一刹,他腳下微微一滯,然後繼續走了過來。


  他的身後,跟著一隊軍士。


  翠晴說的沒錯,她和他從小便相識,他和她堂兄崔植還是青山書院的同窗。他會不會像翠晴說的那樣,念著兩家的舊情,念著她曾喜歡過他,放過她?還是他看見自己向他求饒,像三年前那般嘲弄自己吧?

  想到這裏,崔嬈的鼻子突然一酸,眼淚便湧了出來。


  三年前,她得知燕王趙懷軒請了冰人到崔家替世子趙斐求娶於她,她便跑去找到他,跟他說,自己喜歡他,問他是否願意來崔家提親。


  她至今還清楚地記得當時他的回答。


  他當時隻冷冷瞥了她一眼,唇邊勾起一絲嘲諷的淡笑:“堂堂清河崔家,就是如此教女兒的嗎?可以和男子隨意嬉戲打鬧?”


  看著他那輕蔑的眼神,聽著他那冷漠的話語,她的心,瞬間便碎了一地。可清河崔家的女兒就算被人羞辱,骨子裏也是驕傲的。她當時便硬著一口氣,沒有在他麵前哭出來,一句話未再說,轉身便離開,回家便讓母親答應了與燕王世子的婚事,嫁來了北地。


  謝潯後來娶了自己的表姐桓萱,誰知婚後卻是風流成性,成親不到一年便納了兩房小妾。兩年前還為了一個叫清雪的舞伎,與父親謝韶鬧僵了,最終還是謝韶讓了步,讓他納了清雪。不過,他納了這叫清雪的舞伎後,倒也收了心,從此便專寵清雪一人。聽說表姐桓萱卻因此鬱鬱寡歡,心死成病,半年前人便去了。


  崔嬈有時候想,若是當初謝潯沒有拒絕自己,說不定自己嫁了他,看他如此風流,那早早的離世,便會是自己了吧?


  如今,她看著他慢慢向自己走了過來,心裏卻是感慨萬千。她本以為自己嫁來了北地,今生今世再不會與他相見,沒想居然在在自己狼狽逃難之時,又見到了他。如今,她的夫家戰敗逃走,而他正是前來捉拿自己的大將軍。世事真是無常,三年前被他所羞辱,三年後還要做他的俘虜麽?


  歐嬤嬤盯了謝潯片刻,然後回臉看著崔嬈,突然說道:“夫人,事到如今,我們已經無路可走,為了燕王府的體麵,老奴隻有請夫人做一件事了。”


  崔嬈一愣,看著歐嬤嬤,問道:“什麽事?”


  歐嬤嬤麵色蒼白,連嘴唇也沒有一絲血色,眼中卻透著一陣絕決:“世子臨走之前,曾交待老奴,絕不能讓夫人被南方來人所擄。燕王府的世子夫人,是不能落在他們手裏的。”


  “哦?那如今前是懸崖,後有追兵,我們還有什麽辦法不落到他們手裏?”崔嬈唇邊依然是一抹冷笑。


  “為保存燕王府的體麵,老奴得罪,還請夫人自行跳崖了結。”歐嬤嬤麵無表情地說道。


  聽了歐嬤嬤的話,崔嬈一怔,麵上表情極其震驚:“你……你讓我跳崖自盡?”


  “夫人莫怪老奴,等夫人去了之後,老奴自會追隨夫人而去,向夫人謝罪。”歐嬤嬤低著頭說道。


  “我若是不跳呢?”崔嬈歪著頭問道。她和趙斐之間沒有感情,自然也不願意為了燕王府賠上這條性命。她現在唯一期望的,便是能回到建安,與母親和弟弟團聚。


  “如果夫人不願意,那……老奴隻好送夫人一程了。”歐嬤嬤說這話時,表情已經非常平靜,似乎隻是在向崔嬈交代應該去什麽地方見人一般。


  聞言,崔嬈心中一驚,呆了半晌才問道:“嬤嬤的意思,莫不是要親手將我推下崖去?”


  身後的翠晴一聽,大吃一驚,瞬間便衝了上來,將崔嬈護在身後,大聲叫道:“歐嬤嬤,夫人不會被擄的。謝公子與夫人是舊識,隻要夫人開口,他定會放了夫人的。”


  “怎會?”歐嬤嬤嗤笑一聲,對著翠晴說道:“那謝三郎是大將軍,若是抓普通人犯,何勞他動手?他親自出馬,必定知道這車裏是誰,也知道抓住燕王世子夫人的意義,他絕不可能放過夫人的。”


  說到這裏,歐嬤嬤轉眼看著崔嬈,又說道:“夫人,燕王府畢竟是皇族,體麵是不容褻瀆。夫人熟讀烈女傳,還請夫人明智決定。不管,夫人別怪老奴以下犯上了。”


  翠晴一聽,將歐嬤嬤向後一推,大聲叫道:“你敢!我,我拚了這條命,也不會讓你傷害夫人的!”


  聽到這裏,崔嬈心裏一暖。畢竟是自己陪嫁帶來的丫鬟,生死關頭還是知道護著自己。


  歐嬤嬤鐵青著臉,看了一眼翠晴,對著車夫叫了一聲:“漆五!翠晴交給你了。”


  漆五應了聲:“是!”然後便走上前,將翠晴兩隻胳膊一拉,便想要將她拖開。


  “放開我!你們這群黑心腸的,夫人平日對你們那麽好,你們還要害夫人……”翠晴一邊哭喊咒罵,一邊死命掙紮。奈何她一女子,如何敵得過漆五這五大三粗的漢子,很快便被漆五從崔嬈身前拉了開來。


  沒有了翠晴護著自己,崔嬈抬起眼,正看著歐嬤嬤眼中那陰狠的眼神,心中一凜,腳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顫聲叫道:“歐嬤嬤,我可是趙斐的正妻,趙斐隻是讓你護我不被人所擄,可沒有叫你加害於我。你如何敢自作主張?”


  歐嬤嬤抬了抬眉,說道:“現在這情勢,唯一不被抓的法子,便是你死。我歐家世代受燕王府之恩,即便為燕王府粉身碎骨,也無一句怨言!夫人放心,你去了後,老奴這條命,會賠給夫人的!”說著歐嬤嬤便向著崔嬈逼了上來。


  崔嬈心中大駭。她不想死,可她知道,從小嬌生慣養的自己,絕不是歐嬤嬤的對手。


  她眼睛一抬,便看見了謝潯。


  如今生死關頭,她也顧不得什麽臉麵。至少崔家與謝家都是世族大家,世代聯姻交好,謝潯就算不喜歡自己,但不看僧麵看佛麵,看著堂兄崔杫麵上,他也不會看著自己死吧?


  想到這裏,她一把推開歐嬤嬤,朝著謝潯的方向奔去,一邊跑,一邊大叫:“三公子,救我!我是崔家阿嬈!”


  謝潯聽到崔嬈的叫喊聲,又看著崔嬈向自己跑來,似乎怔了一下,慢慢行來的腳步也停了下來。


  可歐嬤嬤動作也利索,很快便追了上來,從崔嬈身後一把抓住了她。


  崔嬈一聲尖叫,便被歐嬤嬤摔倒在地。


  “夫人,你放開夫人!”翠晴大叫道,“謝公子,救命啊!”


  漆五一把將翠晴的嘴捂住。


  歐嬤嬤站在崔嬈身後,拖著她的雙腳,將她往懸崖邊上拉去。崔嬈的雙手在向前拚命地伸著,想要抓住救命的稻草,卻什麽也沒有抓住。


  崔嬈死命掙紮著,大叫道:“謝潯!救我!謝潯!”


  謝潯似乎這時也覺察到了情勢異常,撒腿便向著崔嬈跑過來。


  歐嬤嬤看著謝潯帶著人就快衝上來了,心裏一慌,從腰間抽出防身的匕首,高高舉起,然後叫了聲:“得罪了,夫人!”然後一閉眼,便將匕首衝著崔嬈胸口狠狠插了下來。


  崔嬈身子一顫,隻覺得胸口一陣劇痛,然後便什麽知覺都沒有了。


  她低下頭,看見自己胸口之上,崔嬤嬤握著的匕首,隻剩下了刀柄。


  歐嬤嬤狠了狠心,從崔嬈的胸口將匕首抽了出來。血柱便從她的胸口噴薄而出,噴灑在青色的衣衫上,特別的刺眼。


  她吃痛,皺著眉頭輕輕一哼,血便從她嘴裏溢了出來。


  她覺得有什麽東西正從自己的身體裏慢慢流逝,目光也慢慢地散了開來。這是要死了嗎?


  她用力掙紮著想要抬起自己的身體,卻隱隱看見遠處站著的謝潯,整個人像傻了一般,呆呆地看著她。


  突然,她聽到他大叫一聲:“阿嬈!”


  她嘴角露出一絲苦笑。


  死得這麽窩囊,都被他看見了,看來,他是真自己命裏的克星。


  歐嬤嬤看崔嬈已經活不成了,便將雙手從她腋下穿過,拖著她向後走去,嘴裏還念叨著:“夫人,老奴對不起你,為了燕王府的尊嚴,你的屍身也不能給他們拿了去的。”


  崔嬈聽著翠晴在一旁聲嘶力竭地哭喊著,她自己卻沒有一滴眼淚流下來。


  活到她這樣,真的還不如死了好。


  隻是她沒想到死得這樣窩囊,還死在謝潯的麵前。


  她的身體已經被歐嬤嬤拖到了懸崖邊。


  歐嬤嬤將她放了下來,人來到崔嬈麵前,麵色蒼白,對著她行了一禮:“夫人,老奴有愧於你。黃泉路上,老奴會盡心服侍你的。”


  崔嬈軟軟地倒在地上,身體越來越涼,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自己卻已經沒有半分力氣。


  她感覺到歐嬤嬤抓住自己的腰,將自己半抱了起來。她知道,歐嬤嬤要將自己扔到崖下去。可她已經無力再反抗了。


  “歐嬤嬤,你不能這樣!”翠晴的哭喊聲越來越大聲:“謝公子,你快些呀!你快救救我家姑娘啊!”


  男子奔跑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是謝潯過來了嗎?他能救下自己的屍身也好,總好過死無葬身之地。


  可她終究沒能等到謝潯。因為下一刻,她便感覺自己騰空而起,似乎飛在了天上。


  她聽到翠晴聲嘶力竭盡全力哭喊著:“二姑娘!”


  二姑娘。


  這是她還在崔家時的稱呼,這一聲二姑娘,讓她似乎又回到了舊時。回到了母親和弟弟身邊,可她知道,這一世,自己是怎麽也回不去了!

  “阿嬈!”


  突然一個男子吼聲響了起來。


  是謝潯嗎?


  不會的,他那麽看不起她,怎麽會聽起來如此悲傷?


  一切都結束了。


  所有的愛恨情仇都結束了。


  到了奈何橋邊,她要孟婆要兩碗湯來喝,一碗忘掉謝潯,一碗忘掉趙斐。但願生生世世,再也不要碰到這兩個人。


  想到這裏,她笑了笑,安然地閉上眼睛,感覺自己像一片羽毛似的,在空中飄蕩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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