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試探
午膳擺在客廳，小炭爐上是熬得奶白的羊肉湯，咕咚咕咚冒著泡，熱氣混著香味撲麵而來。爐子邊鋪了幾圈小碟子，除了各式精致小菜，那冬日裏極難見的新鮮菜蔬更是水靈靈鮮嫩嫩，比那山珍海味看起來還要誘人。
陳庭歸吃飯不喜人伺候，她倒也省了力氣，就在他下首坐著一同用飯。
天氣寒冷，熱騰騰的羊肉湯吃起來極為熨帖，廚娘似乎還特別照顧她的口味，配了辣辣的蘸醬，她鼻尖額頭都被辣出了一層汗，是入冬以來吃得最合心意的一頓了。陳庭歸又將大半羊肉都給了她，杭雲素便是想收斂，也隻得吃了個肚兒圓。
陳庭歸吃到八分飽便停了，靜靜坐著等待。見她放了筷子，才淡聲道：“飽了？”
“嗯。”杭雲素輕輕點頭，唇如紅梅般鮮豔。
陳庭歸緩緩移開目光：“今天菜做得不錯，讓李媽去管事那領賞吧。”
“是。”丫環領了命，帶人將碗碟收走，伺候二人淨手漱口後便都退了下去。
陳庭歸午後有練字的習慣，坐了一會便起身向屋後走去。杭雲素將之前沒看完的遊記帶上，抱著他的鬥篷，跟在他後麵出了門。
小院後是一處花園，栽種了不同品種的梅花，如今臘梅正開得濃烈，空氣尤為芬芳怡人。
陳庭歸將鬥篷接在手裏，一隻手牽著她在花園裏信步閑逛。天上零星飄下些雪花，點點落於他眉睫，淡化了他眉眼間的莊重威嚴，多了些謫仙般的出塵氣息。
路邊斜斜伸出一支素心梅，花朵開得極好，瓣瓣渾圓嬌嫩，杭雲素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旁邊忽然伸出一隻手，將那一小截花枝折下，插到了她鬢邊。
“大人.……”
她有些意外，仰頭去看他，目光落進他深潭般的眸子裏，一時忘了說話。
微涼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麵頰，陳庭歸溫玉般的麵龐看不出什麽明顯的情緒，唯有那雙眸子深沉如夜，令人不禁迷失其中。
如此站了片刻，陳庭歸才收回手，牽著她朝園子邊的假山走去。
順階而上，假山上有一座暖亭，視野開闊，可以看見周圍群山環繞，青鬆如綠袍的景象。亭子三麵圍了簾子，裏麵放足了炭盆，在這寒冷的冬日裏也是暖意融融。需要的東西下人們已經提前備好了，杭雲素用小爐上的熱水沏了杯茶，然後跪坐到軟蒲墊上，抬起袖子慢慢研墨。
案幾邊躺著她隨手放下的遊記，陳庭歸目光觸及，便伸手撈起來，翻了幾頁。
“喜歡看遊記？”
他斜撐著腦袋，神情帶著絲極少見的慵懶，語調亦漫不經心，似乎心情不錯。
“前陣子父親與我的，上麵記載了不同地方的名勝古跡和習性風俗，瞧著很是有趣。”杭雲素輕聲解釋。
“是麽？”陳庭歸掃了眼書頁上出現的一處地名，忽然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
他這人情緒變化極快，杭素素摸不清他這是喜是怒，不敢隨意搭話，隻垂著頭默不吭聲地專心研墨。
“大人，可以了。”上好的徽墨隻需稍加研磨便可蘸取，她隻得出聲。
陳庭歸淡淡看了她一眼，將書丟在了一邊，抬筆蘸墨開始寫字。杭雲素拿著那本遊記卻有些心不在焉，半天也未翻過一頁，目光掃過他握筆的手，忽然想起先前他牽著自己的樣子。
他的手幹燥溫暖，有幾處因常年寫字磨出了一層薄繭。世人看到的才華背後，也是他多年勤勉自律換來的。
她到燕京的這一年，除了這裏便極少出門，但依然不止一次聽人提起過他的名字，每每都伴隨著驚歎和仰慕。
百年一遇的奇才……
永寧開國以來最年輕的大學士……
詩詞書畫皆是一流，且千金難求.……
他筆下極具風骨，筆筆如刻的字跡確實叫人心折。自他成名後，不知道多少學子為了能與他比肩，愈發廢寢忘食地鑽研學問。但即使是他們之中最亮眼的一個，和他相比總是要遜色幾分。
人說，禹陳之後無狀元。
這樣的天才既叫人驚歎，又讓後來者充滿難以望其項背的無力感。便是她家裏的幾位哥哥談及他的名字，也是敬佩向往之餘又有些幾分對老天如此偏愛的不忿。
可是，即便他是這樣文采絕代，以後想必也會名垂青史的人物，杭雲素唯一的心願也是想離他遠遠的，這輩子都不要有交集。
可希望也隻能是希望。她這一輩子，已經不能如自己的心願而活。
看著筆下又一個寫壞的字，陳庭歸終於皺了皺眉，不悅地看向旁邊的始作俑者。
“什麽事？”他清冷的聲音略帶不滿。
杭雲素微微一驚，下意識就要搖頭，想到什麽又頓住，望著他淡淡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開口。
“素素是在想，馬上就是年節了，大人事務繁忙，下個月是不是不應該來打擾大人.……”她說著聲音漸低，明顯地底氣不足。
陳庭歸的嘴角掀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溫潤的俊顏有一絲動人心魄的邪魅味道。
“我看你擔心打擾我是假，不想被我打擾才是真。”他輕笑一聲，聽不出喜怒，“看來這一年，把你的膽子養大了。”
杭雲素被說中了心思，臉蛋微微一紅，垂著頭不吭聲，隻等他發落。
下月是新年，這段時間家中必定忙碌，再加上年節往來人多，她再要一個人出來隻怕困難，況且……她確實也想安安穩穩地過個年。
不過陳庭歸似乎沒有追究的意思，收回了視線繼續練字。杭雲素鬆了口氣，也歇了心思。她本就是壯著膽子試一試罷了，不成也沒辦法，萬一惹怒了他，怕是結果更糟糕。
書翻了幾頁，見陳庭歸茶杯裏的水涼了，她起身替他換上熱茶，重新坐下的時候，亭子外傳來腳步聲，丫頭來通報，說有客人在前院等候拜見。
陳庭歸與她獨處時，下人都避得很遠，輕易不會打擾。且此處是他的私宅，知道的人不多，這還是杭雲素頭一回聽說有人來拜見。
陳庭歸的筆微微一頓，墨如深潭的烏眸輕閃了一下。見他擱筆起身要出去，杭雲素先是意外，隨後連忙拿起旁邊的狐裘鬥篷替他披上。
“大人，小心著涼。”
捏著鬥篷的衣帶，她纖白的手指在他胸前靈活地挽了個結。陳庭歸的目光在她臉上逡巡了下，待她弄好，便抬腳出了亭子。走了幾步，他又停下。
“下個月不用來了，且在家歇著吧。”
杭雲素微微一愣，反應了會才明白他的意思，一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怕他反悔，她連忙應道：“是，大人！”
她嬌脆的聲音裏掩藏著喜悅，陳庭歸的身形似乎凝滯了一瞬，才重新大步離開。
他走後沒多久，亭子外麵就再次傳來丫環的聲音，比以往早了許多：
“杭小姐，大人傳話，您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