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

  美術館分為上下兩層,上層為展區,下層為休息區。


  二樓展廳內,觀展的客人們被一幅幅用色大膽、構思奇特的畫作所吸引,或駐足細品,或低聲稱讚。


  辛念進門前跟何昔簡單提了一句有關兩人一起參賽的設想,而後便全身心地投入到藝術的海洋。


  倒掛的抽象山水、無數魔鬼拚湊的溫柔笑臉、繁花盛開的宇宙……


  即使來之前辛念特意上網了解過這次的展出內容,近距離看到這些色彩瑰麗、天馬行空的元素組合,還是讓她大為震撼。


  熱烈的紅、淡雅的綠、溫柔的黃、浪漫的粉,無數顏色化作動聽的旋律,在她耳邊汩汩流淌,創作的靈感洶湧而至。


  她連忙給辛思發信息:海島那個爛尾的主題遊樂園項目,幫我買下來!

  何昔無意中瞥了眼,沒看到收件人,隻看到短信內容,還以為是發給傅延琛的,再次按下了想要告訴她真相的念頭。


  辛念這麽依賴對方,那個鬱辰看起來也不是很靠譜的樣子,還不如暫時維持現狀。


  兩人隨著觀展的人緩緩往前移動。


  展區走過大半時,辛念的手機嗡嗡震了兩下,是辛思的回信。


  她正感慨自己這個不著調的哥哥難得辦事效率高一回,點開一看卻是個壞消息。


  辛思:剛打電話問完,已經賣了。


  辛念:?誰買的,十多年都沒人理,怎麽我剛看上就被賣掉。


  辛思:嗬嗬,還有誰,你男朋友啊,你回去說你看上太空站試試,我倒是要看看他還買不買,牛的他。


  辛念:你酸了你酸了你酸了。


  辛念:羨慕我有男朋友,你自己也可以去找一個啊。


  發完這條辛念火速按下關機鍵,絲毫不給某人來電狂轟濫炸的機會。


  因為專注於回信息,她後知後覺,自己已經跟著何昔來到了展區的末尾。


  這附近的畫作明顯減少,尤其最後一麵牆,那麽大的空間裏隻掛了一幅畫。


  周圍的空白無形中成了這幅畫的延伸,別有一番意境。


  忽然,辛念耳中響起了一段帶著淡淡哀傷的曲調,她盯著眼前這副色彩明快、乍看隻會覺得開心幸福的畫作,眼底劃過一抹不可思議。


  怎麽會呢?


  她不由得看呆了,看著看著,一滴淚水從眼角滑落。


  **

  美術館一層的vip休息室內,傅延琛謝過為他引薦的美術館長,禮貌地和畫展的主人鄭知春鄭女士打了招呼。


  “冒昧打擾了,來之前聯係過您的助理,她說您最近一個月都很忙,建議我直接來這裏碰碰運氣。”


  鄭知春溫和地笑了笑,“我和老張是高中同學,既然是他帶你過來,你也就別太見外了,找我有什麽事?”


  傅延琛伸手,落後一步的白特助立刻遞上一份策劃案。


  他翻開最關鍵的設計理念的部分,轉交給鄭知春,“有關主題度假村的整體設計理念,我想邀請您來幫忙把關。”


  鄭知春快速瀏覽完,若有所思,“可以說說,為什麽會選擇我嗎?”


  從策劃案的方向來看,雖然和她的創作理念大體相合,但涉及到浮雕部分,明顯有幾個比她更合適的人選。


  傅延琛坦然道:“您的創作風格、名氣、在業內的聲譽……”


  鄭知春微微一笑,對這個回答毫不意外,幾乎每個想邀請她合作的人都會提到這些。


  然而,傅延琛話鋒一轉,“以上這些因素,都不是我考慮的重點。”


  鄭知春訝然,“哦?那你說說看,究竟是什麽讓你覺得我最適合這項工作?”


  傅延琛微微欠身,“這麽說可能有些失禮,但我不想騙您,是因為我女朋友想在主題度假村設計童話主題的係列浮雕畫作品,用來參加青藝賽,我無意中發現她對您的作品很感興趣,所以……”


  找藝術總監,當然是女朋友認可的人最合適了。


  這理由聽起來有點荒唐兒戲,但他說得卻極為真誠。


  鄭知春這次是真的很意外,沒想到是這麽接地氣的理由,也沒想到,這位一看就很精明的傅總還真敢說。


  難得兩個年輕人的感情這麽好,她倒是有心成人之美,可惜——


  “抱歉,如果你昨天來找我,我想我應該會同意,隻是我剛剛答應青藝賽的組委會,會出任這一次的評委,所以可能需要避嫌了。”


  傅延琛心中有些遺憾,不過都可以理解,客氣一番後禮貌告辭。


  鄭知春對他印象不錯,主動相送,然而門打開的一瞬,兩人猛然聽到樓上展廳內的激烈吵鬧聲,愕然之餘快步走了出去。


  **

  展區的末尾處,一群人聚集在幾乎空白的牆壁前。


  一小部分人好奇地打量著牆上唯一的畫作,大部分人的注意力卻集中在辛念、鬱玲跟何昔身上。


  就在剛剛,鬱玲趁何昔去洗手間,衝過來張嘴就要指責辛念朝三暮四、水性楊花,不想她還沒來得及開口,辛念一回頭,居然淚流滿麵。


  剛巧何昔走回來看到這一幕,誤以為辛念被欺負了,上前拉開鬱玲,質問她為什麽總要跟辛念過不去。


  鬱玲沒理都能扯三分,何況這次她根本沒來得及動嘴,怎麽可能認賬?


  她越發遷怒辛念,朝她大吼大叫:“你個綠茶婊裝什麽,又當又立,明明是你自己哭的,你倒是說話啊!”


  這一嗓子引來了不少圍觀者。


  原本在遠處靜靜陪伴辛念的鬱辰不得不上前斥責妹妹,“你鬧夠了沒有,我親眼看見你過來她才哭的,別在公共場合丟人現眼,跟我走,有事回家再說。”


  鬱玲頓時更委屈了。


  怎麽何昔瞎了,她哥也變得這麽不講道理?以前她跟辛念鬧別扭,他明明會第一時間護著自己,讓辛念忍讓才對啊!

  “為什麽沒人信我,是她自己突然哭的,我什麽都沒說!是,我是要罵她,但根本沒來得及!”


  她被氣得頭腦發熱,大喊大叫出實話,一時間引來不少古怪的目光。


  其中一道明顯不善。


  鬱玲本能地回頭看去,意外發現了傅延琛,她縮了縮肩膀,一個勁兒往鬱辰身後躲。


  緊接著,鬱辰便迎上了傅延琛警告的眼神。


  兩人凝視彼此,無形中仿佛有刀劍碰撞聲傳出。


  **

  鄭知春不知何時走到辛念身旁,遞給她一張紙巾,“可以告訴我,為什麽會哭嗎?”


  辛念仿佛才從悲傷的情緒裏緩過來,意識到周圍亂糟糟的,皺了皺眉。


  “謝謝。”她下意識地接過紙巾,擦掉淚水後才反應過來,“不好意思,您剛才問我什麽?音樂聲太大,我沒聽清。”


  音樂聲?

  包括鄭知春在內,附近聽到辛念說話的人全都目露疑惑。


  樓下休息區雖然有架鋼琴,平時供來此的客人隨意彈奏,但因為最近舉辦畫展,已經很久沒人去碰了。


  所以縱觀整座美術館,哪來的音樂聲?


  鄭知春和氣地提出疑問。


  辛念徹底回過神,越發赧然,“是……這幅畫的聲音,我之前遇到一點意外,出現色彩聲音通感,看到這兒不自覺地就被裏麵的旋律吸引,抱歉,因為曲子太哀傷了,剛剛沒控製好情緒。”


  鬱玲這下更加理直氣壯,“聽到沒有,是她自己有病才哭的,關我什麽事,為什麽你們全都來責怪我!”


  鄭知春認出這個有幾分耳熟的聒噪聲,不悅地看過去。


  鬱辰聽到周圍人的低聲談論,小聲提醒鬱玲,“這位就是鄭知春女士。”


  鬱玲傻眼,尷尬地閉上嘴不再抱怨。


  鄭知春見狀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辛念,眼底湧動著複雜的情緒,“在你之前,所有人都說從這幅畫上看到了浪漫的愛情,勾起了他們幸福美好的回憶。”


  辛念輕輕搖頭,“是很浪漫,但那種感覺就像是——所有的浪漫都停留在過去,幸福它現在不見了啊。”


  聽到這話的鬱辰腦子嗡的一下。


  有那麽一瞬間,他甚至以為辛念在暗示自己什麽,但他仔細觀察她許久,發現她一眼也不曾看過來,好像真的隻是在談論畫作。


  應該隻是個巧合而已,他安慰自己別胡思亂想。


  鄭女士聽完辛念的回答同樣微微怔住,片刻後輕歎,“你,能不能輕哼一下這個曲調,我也想聽一聽。”


  辛念在網上看過鄭知春的照片,一開始沒反應過來,現在卻已經認出麵前的人。


  她能感受到她的善意和懇切,點點頭,“因為色彩豐富,很多都是和弦,我可以借用樓下的鋼琴嗎?”


  “當然,我陪你過去。”


  鄭知春引路,辛念立刻跟上,身後還跟了一群看熱鬧的人,傅延琛也在其中。


  鬱玲見鬱辰抬腿追上去,急忙跟在他身後,一路上小聲嘟囔,“就她,還彈琴,學過幾天就敢出來現眼,牛都比她彈得好,也不怕等會嚇著人。”


  鬱辰皺眉,加快腳步甩下她。


  一群人轉眼來到樓下的三角鋼琴前。


  辛念坐上去,簡單試了下音準音色,確認回彈觸感和靈敏度都沒問題,抬頭看向譜架的位置,反應過來後苦笑。


  她回頭跟鄭知春求助,“可以讓我再看看那幅畫嗎?”


  鄭知春吩咐助理把畫搬過來,放在她眼前。


  刹那間,辛念的腦海再次被這段憂傷的旋律所占據,她找了一個合適的八度,指尖按下的同時,靈動的音符流淌而出。


  周圍的竊竊私語聲逐漸消失。


  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


  在場之人不乏藝術相關領域的從業者,他們第一時間注意到的是辛念近乎專業的演奏水準,而後才漸漸品味到旋律中夾雜的淡淡傷感。


  一個中年男人意外地濕潤了眼角,喃喃道:“難怪我之前看到這幅畫,心裏總覺得有一絲別扭,原來是這樣。”


  旁邊有人急得抓耳撓腮,“曲子我聽得出來很傷心,但畫要怎麽看出來啊?”


  中年男人輕歎一聲,“大概隻有經曆過的人才能理解吧,看不懂好啊,是好事。”


  鄭知春已然在用紙巾輕輕地拭淚,“這是我懷念亡夫的畫,我將它展示出來,所有人都誇它的美好……總之謝謝你,讓我聽到了這段旋律。”


  中年男人離得近,聞言跟著又是一歎,“我也是想起了病逝的前妻,哎。”


  鬱玲聽到身邊的人在誇辛念彈得好,不爽地撇嘴,“人家想起來前夫前妻,她想起來誰了,嘩眾取寵。”


  她甚至懷疑,辛念根本是提前打聽到了什麽小道消息,刻意來吸引鄭知春的注意。


  辛念腦子裏閃過一些零散的模糊畫麵,全都是和鬱家人有關的不愉快的回憶。


  剛好聽到鬱玲的酸言酸語,她脫口而出,“可能是想起死去的前任了吧。”


  說完她自己一怔,看向傅延琛,“我在你之前是不是還有過其他男朋友,人……已經不在了?”


  傅延琛:“……”


  鬱辰:“……”


  鬱玲:“……”


  大家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辛念身上,沒人發現歌手明鉞正靜靜地駐足於人群中,一潭死水般的眼底意外地有了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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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鬱辰:念念,我好想你。


  辛念:陰陽兩隔,人鬼殊途,忘了我吧。


  鬱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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