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終屬少年(四)小酌
趙啟秀緩緩垂下手,也不阻攔。任由她站起,往帳外走。
李安通走出帳篷,但見月明星淡,舉步剛走出一丈,已聽趙啟秀嚴厲的聲斥,“你們連將軍都分辨出來,敢攔他於帳外?你們好大的膽子。”
接著又說道,“拉下去。撤掉他的兵籍。”
撤兵籍,是個件大事,相當於從此再無升官的希望。
緊接著她聽到陣陣哀求聲。但不是很淒慘,這些人並不敢在趙啟秀麵前太過放肆。
趙啟秀處罰完,仍不見李安通回來,剛覺奇怪,隻見她已經不知何時立在帳口,心中頓喜,臉上仍不動聲色。
那之前攔人的士兵看到李安通,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連聲哀求。
“他沒什麽錯。沒必要開除兵籍吧?”她開口道。
沒有比她這樣說話更讓趙啟秀高興了,他最怕她跟他生疏,把他當皇上,這是他登基以來最讓他忐忑的事。別人可以,李安通不行。
她是他最好的朋友,是最好的兄弟,也是最親密的人。
“那你以為要怎麽處理?”
李安通想,我怎麽知道該怎麽處理,反正就是從寬處理,念在初犯,下次注意,也就是不處理了。她把她的想法一說,還道趙啟秀會不同意,哪知他不但同意,還讓那士兵感謝李安通。
那士兵本以為必受處罰,哪知這李安通將軍真如外人傳的那樣,對手下士兵這般的好,心理落差太大,差點喜極而泣。他把李安通奉若神明,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心中溢滿感動,千恩萬謝地下去了。
“你把這人情給我幹什麽。”他罰,她賞,這兵就隻記得她的好,恨著趙啟秀了。
“不好麽?他們都念著你的好。恩典是你給的。”
李安通道,“你才不是呢。”趙啟秀想給人恩典,太容易了。以前他就是一個很厲害的人,不管是話還是事都能十分恰當地到人的心裏去。
現在做了皇上,給恩典來得更順手了。賞罰由他,操控亦由他。
“我要你知道,我事事都是為了你的。若是我不小心做了些可惱可恨的事情,煩你告訴我。我一定改正。”他接著道,“可我這樣對你,你還要站在趙玄那邊嗎?”
這一招來得狠,趙啟秀明知李安通是一個心軟的人,最是實誠,別人對她好,她若是不以相等對之,內心便極為愧疚。往日裏他一定不這樣,現在是特殊情況。他隻能如此。
果然,李安通聽了,又走近一點,歉疚道,“我還是向著你的。”
趙啟秀道,“你若是向著我。又為什麽還要去什麽睢陽?”他望了眼桌上的吃食,“連陪我吃飯也不肯——這算是向著我嗎?”
他這段話說來真當是傷心欲絕,聞者落淚。
李安通更加不安了,“吃飯便吃飯吧。你別難過。”
她趕忙坐下來,剛才無心,現在一看,便見都是自己愛吃的菜,也把他拉著坐下,“一起吃罷。”語畢,開始往嘴裏倒飯。
趙啟秀一邊給她夾菜,一邊給自己倒了小酒。她吃完一碗,他也喝了一小杯。
“怎麽有喝酒的習慣了?”
“你不在的時候,總會喝一點。不喝也可以。”他放下酒杯,把喝推向她,“喝嗎?這酒味很淡,很難醉。”
李安通端起喝了一口,笑道,“是很淡。叫什麽?”
“且沉醉。”
“叫且沉醉嗎?”
趙啟秀點點頭,“莫蹉跎,人生朝露。且沉醉,春來秋落。——還要麽?”他端起酒壺。
且沉醉。李安通伸手接過,又是一飲而盡。“為何喝這麽悲涼的酒?”
“悲涼嗎?”趙啟秀道,“我自登基來,總有孤獨寂寞之感。做朋友,不太可能了。做君臣,又難免針鋒相對。旁邊人變得一天天地敬我怕我,連你也這樣對我。”
“我沒有。”
“你有。”
李安通道,“能登上山頂的人不多,也不能怪他們。”
“所以。你要你和我一道在山頂上。我落,你也一起落。我升,我們便一道升。這樣不好嗎?——可是你現在偏和我逆著走,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他語意蕭索,滿臉淒涼之色,不經意間再次展現自己的脆弱。不知是喝酒,還是因為穿得少——臉色蒼白,身形婀娜,他連月來連滅趙望兩股勢力,日日奔波,披星戴月,睡得極少,李安通又不在身邊,少了精神上的寄托,
李安通低頭望他的手,修長白皙,骨節分明,臉上神情又如當年一般,委屈堪憐,仿佛還是那月色下的白衣少年,低低呢喃她的名字,又仿佛聽到他失去大哥時的低聲啜泣。
別人看不到的樣子,她都知道。趙啟秀,絕不是神人,而是一個普通人。
是做戲也好,利用也罷。他麵對她,總是真的。
她愛憐橫溢,柔聲道,“我說過,我還是向著你的。”
“那我要殺趙望。你攔不攔?”
“你勝之不武。怎能不攔?”語變堅定。
“我哪裏勝之不武,兵不厭詐,願賭服輸!”
趙啟秀一改剛才的柔弱,臉上顯現決絕,“當初,他們讓我大哥中計,今日我讓他們中計。同樣是中計,我大哥死了,他們也得死。”
李安通不知為何,想起趙啟演,心中是說不出的難受,“你是在怪我,當初沒有救下你大哥嗎?同樣是陰謀詭計,我不能次次都救下。可若是我能阻止,我定要全力以赴!”
“他是他。我是我。怎能相提並論!”他突然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推身而起。如果李安通不是這麽護著趙玄,他還沒那麽動怒。
他強忍地不和李安通起衝突。可是他根本無法忍受她這麽為他人,甚至不惜與他對抗。這叫他情何以堪,如何自處?這寂寞的帝王之路,又該如何走下去?
所以他非殺趙望和趙玄不可!
這樣激烈的行為,於趙啟秀是第一次,他素來溫柔儒雅,很少如此。
若是往日,她必然也跟著動怒。可她還道他為大哥的事情已經走火入魔,當即也道,“那我們便到時說罷。”
意思很明顯,她將護他們到底。
她舉起喝過的酒杯,問道,“你不是說這酒很淡嗎?”甫一說完,便暈了過去。
趙啟秀在她暈倒之前扶住了她,將她打橫抱起,放至大床上。眼望燭火,呆呆地愣坐了很久。才轉身直麵她。
她喝了酒,和他的氣質相呼應,這酒是很淡,卻是一種極烈的酒。他想,如果她能受得了這酒勁,他便放棄攻城。他低頭下去,俯身看她,兩人的氣息交纏,他渾身都熱得很,手足卻發冷。
他捏住她的手腕,她的也一樣。
他們哪裏都一樣。且沉醉,好名字。“睡吧。等我回來。一切都會好的。”
這一次是兩人分歧最大的一次。他一向忍讓於她,可這件事,不行。
他動手剛想解掉她的外衣,怕她休息的不好,手伸到胸前,又縮了回來。每次做這些動作——本該是極為平常的行為,他卻每每克製不住。親芳澤的衝動萬分強烈。
如今喝了酒,更強了。他有時都懷疑自己是否太過好色,故而沉醉於她的美色之中。可對其他人,或男或女,他又提不起任何興趣。
他又呆呆地坐了一會兒,讓自己頭腦清醒一點,這才給她蓋好被子,吩咐人好好把守。便換了大帳議事去了。
趙啟秀這邊和眾將剛商定攻城之法,那邊再次傳來消息,說是左朝陽他們願意投降,隻要趙啟秀願意放他們一條生路。
沈雲竹等人都勸趙啟秀,認為是一個詭計,說他們沒那麽容易投降。還有些人則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就此一舉攻陷睢陽。
趙啟秀沉吟半刻,下了命令,若是左朝陽能把趙望父子綁起來,交予他,然後打開城門,明早他便率軍入城。他會下這個決定,一則是殺人心切,二則是他了解左朝陽的為人。
這也是個隻為自己的狠人,否則也不會一再地易主。
次日,以趙啟秀為首的精兵部隊浩浩蕩蕩進入睢陽城,為首的他鮮衣怒馬,身穿鐵衣鎧甲,睢陽城的百姓第一次見到趙啟秀。
這個神奇的少年,不過短短時間,就拿下了六個州,再拿下睢陽,他就算基本平定關東,統治帝國的東部。
如此年輕有為,意氣風發,氣質沉靜,遠遠望著還道隻是一個風流俏公子。
而且他的軍隊行止威儀,並不隨意欺壓百姓,是真正的聖賢之師。
趙啟秀縱馬來到睢陽城當中,果然見左朝陽等人,領著被束縛的趙望父子,在迎接他。
左朝陽帶頭道,“皇上在上,這兩個人屬下已經給你綁好了。”
當初左朝陽還是趙啟秀的上司,如今陡然一轉,他已經在底下俯首稱臣了,真是一個聰明人。麵對這種人,趙啟秀隻是淡笑點頭以應,轉而麵向被綁的趙望父子。
“當初,你設計殺我大哥,可曾後悔?”
趙望知自己死期將至,顫著聲音道,“當殺便殺吧。”他本打算和兒子連夜逃走,可左朝陽他們有所防備,將他們來了個甕中捉鱉。
趙啟秀也不再理會趙望,轉向趙玄,“玄哥。你何必跟他一起?我可以放過你。”
趙玄道,“就如當初我放過你一樣,是嗎?可是我沒有機會再來一次了。”
趙啟秀的笑容凝固在那,當時,趙玄本可以殺了李安通,可是他沒有,他的一時心軟,才有他趙啟秀的今天。
“玄哥是怪我心狠手辣了?”
趙玄笑道,“文叔。你我是同種人,我怎麽會覺得你心狠手辣呢?我隻是想,這盤棋,你到底贏了沒有?”
趙啟秀道,“他不會來的。你不用把希望放在他身上。你妄想利用他,來博取我的同情。你實在是太天真了。勝負已定,你輸了。”
趙啟秀下了一步棋,他下對了,成功地利用李安通降低了趙玄的防備心。可同時趙玄也下了同一步棋,想利用李安通勸說趙啟秀放過他們。
兩者都為賭心。
趙啟秀不想再多說,命令自己的大將馮翊親自動手,負責誅殺趙望這一族。何以是一族?隻是不想有漏網之魚,怕未來這些人的後代給自己添堵。
馮翊得令下馬,身後站滿了持刀的將士。
觀看的人數眾多,哭喊聲不絕於耳。
這其中還有趙玄的姬妾陳曼麗。她哪知形勢會變得如此之快,大哭地想,當初李安通讓她走,她便是走了。哪怕李安通隻是開玩笑。
她湊在趙玄邊上,緊緊拉著他的袖子,“玄爺。通哥呢。讓他來救我們呀。我不想死啊——嗚嗚嗚嗚嗚,通哥。你在哪啊。”
聽到李安通的名字,趙玄也極為感慨,他原道她會一力阻止到底,難道是他錯信了?
李安通啊李安通,你當真是不守信之人嗎?
他閉眼打算承受馮翊快如疾風的一刀,他是首領,馮翊先殺他,再殺其他人。
馮翊之刀,是家傳絕學,持刀的手又牢又穩,一刀下去又快又狠,他剛落刀,隻聽得砰的一聲,手麻刀落,長刀已落在地上。
眾人齊齊回頭,隻見身後長長的寬道上,一人縱馬奔來。兩邊的士兵眼睜睜地看著一騎飛塵打從他們身邊經過,馬上的人長發飛舞,持著一把長戟,馬蹄翻飛。因為速度太快,周邊的百姓隻覺得來人的雙目湛湛有神,有著一股號令群豪的氣質,
李安通近至趙啟秀跟前,流暢地翻身下馬,單膝跪倒在地,
“求皇上刀下留人。”
趙啟秀已然不悅,臉上如罩了一層寒霜,誰幫她醒酒,又是誰幫她脫困?他此刻也不顧什麽往日情誼,隻覺得李安通在這麽多人麵前拂了他的意——
他若是一味縱容,以後這帝王之路又該怎麽繼續?他這個皇上,是當還是不當呢?
他不予理會,點名馮翊道,“動手!”
馮翊哪敢違背此時的趙啟秀,再次舉起大刀,就要行刑,這一次比之前更具威勢,他甫一斬落,那邊已經又是一輪阻礙,可這阻礙跟之前的完全不同。
等他看清阻礙的人,嚇得登時鬆開了刀,刀入李安通右胸口三分,還未流血,但明顯已經刺出了一個大窟窿,已然見骨。
過了一會兒,才有鮮紅血液緩緩地從她嘴角流出,隻聽李安通慢慢道,
“皇上,刀下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