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眼前萬裏江山（七）不撤
出了長安城。李安通的大軍緩慢地向隴右出發。行至半路，隻見沈雲竹帶著一個遍體傷痕的女子回來了。女子渾身是血，滿臉的血汙。
沈雲竹道，“將軍，我有話對你說。”
李安通雖看不清這一女子的模樣，可也猜出這女子正是沈雲竹的妹妹沈昭蘭。
兩人走到一處。李安通詢問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原來是，沈昭蘭在長安名聲已壞，待不住，就帶著幾個婢女和打手想著去河北找哥哥。哪知半路遇見了一些赤眉兵，遭遇了非人的對待。
他找到妹妹時，沈昭蘭幾要被玩弄至死。
這些赤眉兵就像下半身失控的禽獸，慘無人道，胡作非為，簡直就是惡魔。不僅是沈昭蘭，附近一個村子的凡是有點長相的女子全部慘遭淩辱，無論老少，更有甚者，連好看的男子也沒放過。
沈雲竹從這些赤眉兵中救出妹妹，連帶著設計把人殺了。
他說完，沉痛道，“妹妹受此屈辱，我本該手刃仇人才是。可見將軍已經西撤，這實在是明智之舉。”
“明智？”李安通不解道，“這還明智？為什麽？”
沈雲竹道，“我當時過去的時候，所麵對的不過是區區十來個赤眉兵，已這般凶殘。這次大軍壓境，足有十萬人之眾。我們當避還是先避，等援軍到了，我們再打不遲。”
如今的赤眉幾乎是走到哪，勝到哪，風頭正勁，是不可正麵衝突的。
李安通聽他說著，就陷入了沉思。長安城百姓有二十萬都未離開，若是沒了軍隊保護，這些人會有什麽下場？不用說，心裏也明白了。
若是有吃的還好，沒吃的，長安百姓是不是也要像沈昭蘭一樣遭受那樣的惡行？
兩人談完話，便想繼續出發。
“雲竹。我若，若是回去。你覺得我們有幾層勝算，能擋得住。”
“回去？”沈雲竹堅決搖搖頭，“不能回去。擋不住的。長安城是很堅固。可赤眉人多，我們守不住的。”
“若是強守呢。”
沈雲竹聽出了一點意思，李安通不想撤退了。“我不知道。但依我的意思，現在不宜對抗。赤眉沒了糧食，便會東歸，到時多方交戰，我們趁他疲軟時再去攻擊。”
他想了想又道，“我想，殿下也會讚同我。現在回去，太冒險了。沒有必要為了這些百姓而損失我們這些精兵。”
趙啟秀給李安通的兵是他的主力之一，也算是他們兩人好不容易積攢下來的家當。若是白白地就耗在這群蝗蟲手中，未免可惜了。不管怎樣，回去不是最好的辦法。
說到趙啟秀，趙啟秀的信就來了。
信不是給好友李安通的，是給前將軍李安通的，信上說，“希望前將軍以大局為重，及時撤出長安。”
仿佛他什麽都知道似的。李安通想。他還真的“料事如神”啊，知道她會猶豫，會舍不得長安城的百姓。
李安通勒馬向前，巡至二萬士兵麵前，軍隊肅穆，軍容極壯。她一臉威嚴，凜然喝道，
“將士們。我李安通不是以主帥的名義跟你們請命，而是以一個軍人的身份，請問你們，希望你們跟我一起回去保衛長安的百姓。赤眉來勢洶洶，說不好，就會屠城，到時，不知死傷多少。但赤眉人多凶殘，這必然是一場艱難的硬戰！你們切記深思其中的危險，同時也要想一想自己作為軍人的責任！”
眾將士但見李安通神情嚴肅，眉眼間盡是慷慨俠義之氣，一股軍人的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她說話平實，卻有著真誠。大丈夫，生不能保護國家百姓，談什麽大丈夫？
李安通說完，二萬精兵舉尖刀長戟長向天，叫喊慨然。這些精兵中，有些是跟著李安通在羊穀經曆生死的鐵血兄弟，示李安通為神，最是擁護她，也叫得最凶。
他們並不畏懼什麽赤眉，也覺得身為男兒就要保衛國家百姓，這根本沒有好推卸的。更何況，跟著的是李安通這樣的神威將軍。什麽赤眉、綠眉，都不在話下。
頓時之間，兵威四野，震懾著後麵跟著的貴族車馬。這些人從未見過這樣的陣勢，都被唬住了，久久回不過神。想不到，為首的李安通，平日裏看起來甚為溫和低調，閱起兵來竟有這般的號召力。
李安通讓人也把消息通知那些貴族，說自己要率軍回去，不打算撤退了。他們願意就跟她回去，不願意就算了。
見李安通下此決定。沈雲竹再次勸道，“將軍請三思。這實在是不好。”
“不好？哪裏不好？我覺得很好。”
沈雲竹心想，這李安通根本不把趙啟秀放在眼裏。或者說，她還是想到什麽做什麽。現在的趙啟秀是她的上司，她明白不明白？
“殿下已經明確說了，讓你撤軍。”
“這事，我自會跟他說。”
沈雲竹鬱悶地想，行吧。反正要罰也是你的事情。我已經勸到位了。
大軍回撤，跟她回去的長安百姓有大半，足可見李安通非凡的影響力。
李安通想自己絕不是一時熱血，她不是想證明自己有多強，而是的的確確地想要保護長安。她也知道自己會麵對什麽。
李安通大軍回來，長安城的百姓聽說後，對她的風評極好，還有不少主動請纓參加守衛都城。
短短幾日，長安城凝聚在一塊，一致對敵。
這樣的民意，倒是沈雲竹想不到的。因為這樣的團結，他也想，也許不撤軍也不一定錯誤，他甚至對李安通有些刮目相看——這人看似很多不懂，但於大事大關節上卻把握得很對。
不料。這三日，趙啟秀那邊卻連寫了好幾封信，大多是給李安通，一封是給他的。
信上，嚴厲地指責沈雲竹，怪他沒有勸李安通撤軍。
“你身為軍師，沒有起到勸諫的作用，任由李安通返回長安，你這個軍師怎麽做的？我當初是什麽跟你說的？二萬人馬是過去送死的嗎？你以為李安通是神將嗎？若出事，你負責嗎？沈雲竹，你務必勸李安通撤軍。我不想再聽到你們要保衛長安這樣的熱血廢話！”
沈雲竹看完，心中難過。心想，又不是他說要回去，怎麽光罵他！可看李安通的臉色，也是不太好。
“將軍。撤軍嗎？”
李安通道，“不撤。他寫那麽多字。我沒時間看。你幫我看吧。看完告訴我，我先去看看城固得如何。”她把信推給沈雲竹，自己帶人出去了。
沈雲竹無奈，這無法無天的李安通！他就知道李安通根本沒有把趙啟秀放在眼裏。
信上前麵還是言辭溫和的，是希望李安通作為這次西征的最高軍事長官，切不可拿將士的性命開玩笑，或者說，拿他們好不容易打下的江山開玩笑。一旦失利，他這邊壓力就很大。河北剛剛平定，指不定又要亂。
他把最重要的兵力交給她，就是信任她。希望她以大局為重，重要的不是長安百姓，而是整個關中。一定要深謀遠慮，不可隻看到眼前。
趙啟秀給出的對策和沈雲竹想的一樣，讓赤眉搶，搶完長安就會東行，等到冬季，餓得受不了他們再打。到時，馮翊打洛陽也打得差不多了。他再命馮翊一路向西。
兩軍匯合，一舉將赤眉殲滅。
可是，李安通這樣亂搞，把他的計劃全搞散了。
因為事態緊急，趙啟秀也不管什麽了，寫得略為長，略為艱深了點。怪不得李安通不想看。後麵一封是之後的，原來李安通一直沒看。趙啟秀便寫了第二封。
意思是，若她一意孤行，回去便要軍事懲處，以昭軍紀。這封的落款是蕭王。
剛才李安通就看了這封，所以臉色難看。
趙啟秀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李安通為什麽還不撤軍？這撤軍對她並沒有壞處，甚至還是滿滿的好處啊。
他歎了一口氣，提筆回信道，“殿下明鑒。將軍心如磐石，臣無法更其性也。”
收到快馬加鞭信件的趙啟秀，臉上布滿愁容。他現在不在李安通身邊，實是不知道那邊的情況如何。
李安通隻字片語都不給他回。任由他急個半死。
馮翊還在攻克洛陽，斷然不能及時援上。關中最是讓人頭疼，可他信任李安通。派她西征，哪知一過去就遇上這麽大的困難。
怎麽辦呢。
李安通在城牆上巡視防禦工程，這幾日，趙啟秀勸她，沈雲竹也勸她，所有人都勸她，讓她以大局為重。
她不是不以大局為重。但看這大局事關什麽。本來，她是打算自己帶些人回去保守長安，能護到幾時就是幾時，可是哪裏知道兩萬將士全部都跟她回來了。
加上這幾日自願從軍的，就算個三萬吧。按趙啟秀的說法，也是對的。早點平定天下，一舉殲滅赤眉，天下太平，這是上上法子。
可這勝利一定要踩著那麽多人的屍體過去嗎？
她不知道。而且她已經無法回頭了。
下了城牆來。眼見有一個婦人帶著一布籃子，身後跟著幾個睜著大眼睛的齊發童兒。她命令士兵放行，這婦人道，“將軍辛苦衛城。這是我們幾個孩子下午做的點心。希望將軍不要嫌棄。”
李安通接過，掀開一看，滿滿的糕餅，笑道，“這麽多？我吃不完啊。”
婦人道，“將軍可以分給別人吃。”
李安通道，“行。我知道了。”
婦人估計是第一次見到李安通，又看她十分和善，忍不住多說幾句，“我聽說將軍年少，今日看到了才知不是虛言。我那大女兒跟將軍好似也差不多歲數呢。”
李安通抬頭看她，“她幾歲？”
“今年十五了。”婦人說著就淌下淚來，“年初嫁人了。但她那村子被戰火席卷，整個村子都死光了。”
母親一哭，後麵的幾個蘿卜頭忙貼心安慰母親。
李安通道，“很快不會有戰事了。”
婦人道，“有您這樣的好將軍。肯定是的。謝謝您留在長安。”
婦人說完，轉身帶著幾個孩子離開了。
李安通把籃子遞給副將，命他把食物分給將士。自己重又回到城樓上檢查，連晚飯也沒吃。何錦聽說後，帶飯上來看她，卻見李安通一個人獨自坐在城樓上。
“既然下了決心。就不要再猶豫了。”他把飯遞給她。他知她飯量大，一頓不吃餓得慌。
早上，沈雲竹把趙啟秀的意思複述了一遍。她聽完也覺得有理。可是她實在不忍心——哪怕一個百姓無辜枉死，也會讓她抱憾終身。
“我不是猶豫。是覺得沉重。他們太信任我。我怕自己會辜負他們的信任。”下午的那婦人和她的孩子，是這樣地信任她。她若是此刻為他們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可是若是失敗。到時候還是不得不棄城逃走，還要賠上將士們的性命。
將士們信任她，百姓們也信任她。
何錦道，“我也信任你。所以我願意跟你回去。”
“你也信任我？”
何錦點頭，“我信任你，不是因為你能力很強，而是我知道，你不會害我。我想，他們都是這樣想的。知道，李安通將軍哪怕是死，也不會鬆開他們的手。”
他牽起她的手，“這就是信任。”
李安通看向他，說信任就信任，為什麽他要牽她的手？
何錦在她抗拒前，笑著指指飯，“快吃吧。別餓肚子。”
李安通邊偷看他邊吃飯，這何錦怪怪的。她不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才一會兒，吃罷飯，又恢複成沒心肝的模樣。認真校對工程，哪怕是睡覺也是淺眠，擔心赤眉會突然君臨城下。
就在當晚，外麵鼓聲大震，李安通立馬從夢中驚醒。
來了。她趕忙奔赴到城樓上，親自督戰。這赤眉還算聰明，居然選在夜裏偷襲，所幸她早有防備。
火把照亮了城樓，她首當其衝奮勇殺敵。一波又一波的赤眉大軍從雲梯上衝上來，各個不怕死，殺退一波還有一波。可李安通這邊的將士也不是省油的燈。
雙方足足廝殺了好幾個時辰，殺到天亮，猶未停止。
對麵的赤眉首領名為蔣無聞，十分詫異，平日很快就會收到成效，哪像今天，都殺到天亮了，愣是沒有一點進展都沒有。
他在城下督戰，但見城樓上有一個黑發俊美少年，穿著銀色鎧甲，爭在人先，一劍下去，能讓他的赤眉兵倒下一片，由她帶頭，她身後的將士也一個比一個驍勇善戰。
他忙問邊上的人，此人是誰，何其勇猛也。
副將答道，“將軍有所不知。這人就是趙啟秀麾下最厲害的大將，陰間將軍，李安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