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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周炳番外

  廊腰縵回、閣樓連綿的宮殿不複往日的華麗和富貴,寶頂之上那顆宛如皎月般的明珠蒙上塵汙,失去熠熠光彩。高牆上的紅漆脫落,顯出斑駁落敗之象。這裏,便是平陽縣子周炳的宮殿。


  巍峨的正殿森然,厚重的青銅殿門緊緊關閉,寬敞的殿內因為沒有人氣和陽光而顯得死氣和靜謐。昔日裏繁華而熱鬧的宮殿,因為成帝周河源的故去而成了可怕的牢房。


  周炳端正的坐在床邊,從成帝在宴會上麵被毒殺後,他便時常坐在這裏,有時候一坐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也不動,等待著已經預想好的、淒慘命運的降臨。有時候渴得難受,他又會去門邊拿起宮奴送來的水喝上一兩口,偶爾吃點東西,然後又開始呆坐。


  他已經被關押了十來日,雖然沒有和外界有接觸,但是每日裏都能聽到殿門外看守的侍衛和太監毫不避諱的談論。他們談論的話題很寬,有關於他這個男寵的,有關於新帝周天行的,也有關於新後和朝臣的。


  通過他們的談論,周炳知道,他所在乎的女人終於得到了幸福,如願以償和周天行舉行了大婚。他也知道,本該三日不朝的周天行,麵對皇朝滿目瘡痍,在大婚後第二日便上朝處理政務。


  而作為皇後,蕭予綾不但沒有勸阻和抱怨之舉,反倒多方支持周天行,為天下婦人做了表率。


  在世人看來,這個不過雙十年華的皇後自是嬌嫩的年紀,需要帝王嗬護,卻有此氣度,可謂大義。


  每當聽到外麵侍衛和太監們稱讚蕭予綾,周炳那雙空洞的眼睛便會變得專注和明亮,仿佛黑暗中的一點星火,十分燦爛。而他的嘴角也會輕輕翹起,帶著滿足的笑意。


  隻有這個時候,他方才會覺得,這些年的隱忍和苦痛,都值了!而他一個出身貧苦,命途多舛的閹人,也有過幸福的時光!那些幸福時光不為人所之,便是蕭予綾本人也或許已經忘記,但是他在這黑暗中總會將它們翻出來,就像是對待寶貴的書籍一般,將它們一一撫平。


  許是因為早早有了準備,此時被關在這裏他並不著急。


  當初,周天行命人傳話給他,要他在初三的宮宴之上,趁著皇後萬氏敬酒給成帝之時,秘密下毒謀害成帝,將罪名嫁禍給萬氏。來人又說,待事成之後,王爺必然封他為侯爺,讓世人可以為他修建祠堂,供奉他的靈位。


  他聽到這番話,想也不想便答應下來,不是為了什麽榮華富貴,也不是為了什麽後人的供奉,不過是為了當初的一句承諾,一句對他而言比生命還要重的承諾。他說過,若是可以,必當要為蕭予綾去爭、去奪,去保護她,去實現她的願望。


  說到榮華富貴,他知道,這個世界上,隻有一個人能夠給他,那便是荒淫無道的成帝。因為他荒淫,所以不會介意寵愛一個閹人,也不會介意世人的議論。


  做決定之時,他很清楚,若是殺了成帝,他現下的一切便都會成為煙雲,離他而去!甚至於他的生命,也會成為煙雲,離他而去!


  但是,他依然毫不猶豫,因為他知道,曾經唯一一個關心過他的女人,已經和周天行生兒育女,已經成了周天行的王妃。若是周天行失敗,她必然會受到株連!而他周炳,不過是個小小的男寵,雖然有一個看似尊貴的封號——平陽縣子,卻無論如何也救不了她。


  無論是萬氏或者成帝,他們都不會受他這個男寵左右,所以為了讓她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他隻有幫助周天行謀害成帝。


  哪怕,這對於他來說,是一條不歸路!


  成帝在位時,便有不少諫官上奏成帝,要成帝將他們這些淫亂後宮的男寵賜死。


  如今成帝不在了,恐怕過不了多久,朝臣們為了顯示自己的剛正無私,便會舊事重提,鄭重請求新帝周天行將他們這些如同螻蟻的小人處斬,再將他們罄竹難書的罪行昭告天下,令世人聞之而唾棄。


  雖然當初周天行許他榮華富貴,但他無比清楚,這些不過是誆騙他的話語。他是男寵,一個禍國殃民、被賢人所不齒、被世俗所不容的男寵,即便,他有功於新帝,為了新帝的大業而謀害成帝,也難逃一死!

  因為,沒有一個帝王,會光明正大的承認自己是弑君篡位,更不會將幫凶作為大功臣而加以封侯賞爵。最正常的做法,應該是不等朝臣們上書,周天行便會找了借口,殺人滅口。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直在等,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被關押了這些天,他沒有後悔也沒有害怕,尤其是聽到蕭予綾被周天行大禮迎娶為後,他更加不後悔。


  昨天早晨,看守殿門的幾個侍衛議論說,朝臣已經上書要周天行賜死他們這些禍國殃民的男寵。


  侍衛們說這話時,口中的語氣帶著明顯的鄙夷和理所應當,預示著他周炳縱使有天大的本事,此番也難逃一死!

  聽到這個消息,他緩緩起身,雖然腦袋有些眩暈,可他的動作卻很從容,施施然走到窗戶邊的一個大箱子前。


  他彎下腰,慢慢將箱子打開,裏麵放著一個金燦燦的包裹,將層層包裹去掉,最後露出的是一件舊衣賞。細細說起來,外麵包裹舊衣用的金絲繡稠的一個角,也比這件舊衣值錢許多。


  而這件舊衣,之所以被他如此重視,不過是因這是當年在鹹陽城中,蕭予綾將他買回王府後為他準備的。


  雖然,這衣服並不新,是蕭予綾從別的丈夫那裏討要回來,但他一直很珍惜,便是離開鹹陽城也悄悄的將它帶上,隻為了留個念想。這,畢竟是她為他準備的!

  他細細的用手指在衣服的麵上摩挲了一會,便脫下自己身上的綢緞袍子,而後將這件舊衣穿上,又重新坐回了床上,等待著周天行賜死他的旨意。


  沒有想到,日落日出,一個輪回,還不見人拿來鴆酒和白綾。關於這一點,他很是困惑,為何周天行遲遲沒有動靜?

  初始的困惑過去之後,他開始忐忑,他雖然目不識丁,對於家國大事不是很懂,但他覺得,事情有異必定是出了什麽大事。


  他開始胡思亂想,難道是周天行密謀傷害成帝的事情敗露了,所以他這個知情的幫凶才被留了下來?還是說,出了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


  想到這裏,他坐立難安,蕭予綾現下已經是皇後,若是周天行真的出了什麽事情,她和孩子豈不是都難逃一死?

  他想找個人打探一下情況,可他隻是個被監禁的前朝男寵而已,根本沒有門路。


  到了傍晚時分,方才來了幾個太監,帶著周天行處死他的口諭。當聽到自己難逃一死之時,他長長鬆了一口氣,十分坦然的說:“不用選了,我要鴆酒!”


  那幾個太監見他如此模樣,不由麵麵相覷,許是想不到這世上竟然有人聽到自己要死了不但不害怕反而很開心。


  但畢竟在宮裏有些時間了,這些太監們都是省得清輕重的人,並沒有多問,遞給他一杯鴆酒,便退到一旁,隻等著他喝下去,便回去複命。


  周炳接過酒去,看了看裏麵盈盈的水光,喃喃道:“這一生,我已然沒有了資格,所以從不曾說過心裏話……下一輩子,上天不要如此待我,我不求出生富貴人家,隻望能做個真正的丈夫,有可以站在你麵前一表心意的勇氣和資格!”


  話畢,他仰頭,毫不猶豫的將鴆酒悉數喝下肚去。


  這樣的舉止實在是怪異,看得幾個傳旨的太監麵麵相覷。


  沒有多久,周炳便覺得腹內一片絞疼,五髒六腑好似要被撕裂了一般,疼得他汗如雨下,直在地上打滾。


  疼著疼著,也不知道疼了多久,他便失去了知覺。


  再醒來時,疼痛已經消失,他感覺四周搖搖晃晃,身下柔軟,好似在鋪了軟毯的馬車中一般。隨即,他又嘲笑自己,到底還是貪生呀,他已經喝下了鴆酒,現下恐怕是在去往地府的路上才對,如何會躺在舒適的馬車裏?

  他幽幽睜開了眼睛,四周一片黑暗,耳旁傳來清晰的車轂轉動的吱嘎聲。他不由一驚,自己難道真的是馬車裏?


  還不等他想清楚,外麵便出現了光亮,響起了一個丈夫的聲音,道:“周公子可醒了?若是醒了,便出來一見吧,兩位主子在這裏久等了。”


  對方話落,周炳一下坐起,這個聲音他認得!是周天行身邊那個叫做刑風的侍衛的聲音!

  他已經是統領禁衛軍的副將,不在宮中當值,怎麽會來這裏?他嘴裏的兩位主子又是誰?


  有一個念頭一下從周炳的心裏竄出,卻又令他不敢去證實 ,隻怕是自己想多了,空歡喜一場!

  外麵的人等了一會,見他久不動,便又開了口,聲音中帶了些不悅和冷然,道:“周公子可醒了?若是醒了請出來一見,兩位主子還需在天亮前回去,不能在此久等!”


  這一次,周炳聽得十分清楚,此人確實是刑風無疑!


  周炳再不猶豫,倏忽將馬車的簾子拉開,急急鑽了出去,這才發現,他現下所處的是空曠野地,一眼望去是看不到頭的長路,而京城的城牆正在他的身後淩立。


  這、這是已經出了京城嗎?

  周炳再仔細看去,這才發現前麵停著一架大馬車,四圍站著十來個侍衛。


  他忙向著那大馬車走去,小聲得幾乎低喃的喚了一聲:“阿綾……”


  他話落,馬車的車簾子立時被掀開,蕭予綾挺著個大肚子走了出來,道:“阿炳,你終於來了。”


  雖然盼望來人是她,可真的確定是她,周炳又有些不敢置信,支支吾吾說道:“你、你怎麽在這裏?你、你私自出宮了?”


  蕭予綾搖了搖頭,還不及她回答,周天行便從她身後鑽了出來,沉聲說道:“這個無需你擔心,你有什麽話快些與皇後說,說完朕還需送她回宮!”


  到了此時,周炳方才回神,肯定現下不是在做夢。他也顧不得周天行不善的神色,歡歡喜喜說道:“阿綾,我怎麽沒死,你是來看我的嗎?還是來尋我回去的?”


  蕭予綾麵帶愧疚之色,由幾個宮人攙扶著走下馬車,到了他的麵前,道:“阿炳,對不起,我沒有辦法將你留在京城。朝臣上書要求處死你的奏折實在是太多……天行剛剛登基,我不能為難他”


  聞言,周炳眼眸一黯,麵上露出落寞的神情。不過很快,他便又笑了起來,道:“我知道的,陛下能夠饒我一命,我已經心滿意足,旁的事情,我委實不該多想。”


  他這番話,並不是真的對周天行心存感激,而是不願意讓蕭予綾為他牽腸掛肚。豈不知,他越是這樣無怨無悔,越讓蕭予綾難受異常。


  蕭予綾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手指和身體皆有顫抖,幾乎哭泣的說:“對不起,對不起,到底沒有給你一個家,對不起……你為我做了那麽多,我什麽都不能做,連將你留在京城也做不到……”


  他反握住她的手,不同於方才的強顏歡笑,這次是真正露出了一個燦然笑容,使得一雙黑眸比蒼穹之中的星宿還要明亮,柔柔說道:“無妨,我如此做也不全是你,也是為了天下的百姓。”


  “你胡說,你胡說,我知道的,你是為了我,你是為了我……我們都是騙子,我們都是騙子……我和天行都是騙子。我當初對你好,是因為覺得有朝一日能利用到你……而天行許你榮華富貴、侯位俸祿,卻沒有做到……我們都是騙子,我們心機太重,你不是我們的對手……對不起……”


  聽到這裏,周炳心裏有些絞疼,他很想說,他不在乎什麽榮華富貴的,他在乎的從來隻有她……


  可惜,這話,他說不出口,他是個不男不女的閹人,得她不棄已經是福分,他如何能夠說出褻瀆她的話語?

  他感覺自己的眼睛有些澀然,幸虧是在黑暗中,所以她看不見他的眼淚和悲哀。


  他仰了仰頭,好像是在看天上的星星一般,等待夜風將眼淚吹幹,眼睛中幹澀一片再無濕意,他方才重新低頭看她,嗬嗬一笑,道:“阿綾,既然你如此耿耿於懷,不如等到他日朝臣已經忘記周炳這個人時,你尋個名目,讓我做個逍遙的富貴侯如何?”


  “我……”


  不等蕭予綾回答,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道:“周炳,朕當日答應你的,定然會做到,你休想以此作文章,讓皇後耿耿……”


  周天行後麵的話語沒有接著說下去,周炳卻看得分明,那是因為蕭予綾狠狠在他的腰上掐了一把,讓他疼得說不出話來!

  此情此景,讓周炳有些難堪,心裏空空一片,好像什麽東西都無法填滿一般。


  他又再次看了蕭予綾一眼,長歎一聲,周天行能饒他不死,讓他這個殺死成帝的幫凶活在世上,皆是因為看重蕭予綾吧?這麽說來,他們的感情該是真摯無比才對!,

  如此,他便沒有什麽放不下的了,在不在京城,見不見得到她都無所謂了,隻要她活得好好的,都無所謂了!


  思及此,周炳真正輕鬆起來,回道:“既然陛下如此說,那小人便敬候佳音了!”


  周天行不置可否,倒是蕭予綾的情緒依舊低落,她沉默一會,方才說道:“阿炳,我為你準備了一些銀兩和仆人,你帶著他們去江南吧,那裏山清人秀,氣候十分宜人,想來應該會讓你喜歡的。”


  江南?那個她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想到這裏,周炳緩緩點頭。


  見他同意,蕭予綾又接著說道:“你、你要放寬心,若是喜歡,其實找個溫柔攻也是可以的……”


  這話,周炳聽不懂,疑惑的看向蕭予綾。


  蕭予綾見他不明白,一時有些難以啟齒,猶豫片刻,卻也不好再說,隻得話題一轉,又道:“若是可以,你其實可以抱養個孩子,找些自己喜歡的事情來做……你的人生畢竟還很長,還會有許多快樂的……”


  周炳張了張嘴,最後隻是輕輕嗯了一聲,而後便擺了擺手,故作瀟灑的與她辭別。


  進到馬車裏,周炳沒有回頭看站在路上哭得泣不成聲的蕭予綾,也沒有回頭看京城。


  這一去,可能是永遠不見,他不想記住她流淚的模樣,也不想在她的記憶中留下任何傷感的神色!


  他一路南下,帶著她派來的仆人,用她準備好的銀兩,穿著那件她曾經為他尋來的舊衣,去到她嘴裏那個人傑地靈的地方。


  便如同她所說,江南確實很美麗,適合他生活。


  他在她原先居住的小鎮上麵落了腳,花了些銀兩置辦茶莊,過上了童年時候所幻想的富足生活。隻是,他的這種富足,永遠都帶著幾絲落寞和傷感的基調。


  過了幾年,他漸漸忘記了自己的遭遇,也漸漸受到周圍人的尊重。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路邊發現一個被人遺棄的嬰兒,想起蕭予綾說過的話,他便將嬰兒抱回了家,當做自己的孩子撫養,取名蕭瀟。


  有了孩子,他才感覺到,在這個茫茫宇內,他不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他也有了自己的親人,自己的牽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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