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世間安得雙全法(六)
蕭予綾所依仗的這塊大石,足有一人多高,兩麵環繞,雖然暫時做了她保命的屏障,卻依然不能阻止危險的靠近。在大石背後,她能感覺到士兵們拿著火把、四處用手裏的刀劍試探。
有幾個士兵正向著她靠近,那火把紅豔豔的光芒時不時的射在她的頭頂,刀劍砍草木的窸窸窣窣聲響宛如勾魂使者的腳步,步步向著她緊逼。
眼看著,她已經無處可避,正是黔驢技窮之時,她看向懷裏的小家夥,眼睛閉了閉。到了這一刻,她反而不畏懼死亡了,隻是阿翼還小,甚至還不會說話,她不想他跟著她死去。
但是,喪女之痛肯定令於父恨她入骨,連帶兵闖郡王府這樣的事情他都敢做了,何況是殺一個孩子?
她隻能希望,有好心人經過,將她的小家夥撿到,哪怕他將來隻能做一個身無長物的農夫,也好過小小年紀死於刀劍之下。
她再睜開眼睛時,眼中已經充滿堅定的神色,她輕輕從懷中拿出那支她一直戴在身邊的白玉鳳頭簪,小心放到包著小家夥的小被褥裏。
而後,她站起身,貓著腰,慢慢從大石裏走了出來。
她細心的觀察一下,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發現大石中的小家夥。她盡量擦著地上茂盛的灌木叢走,絲毫不在意臉上被灌木中伸出的荊棘和枯枝刮得火辣辣的疼。
待她走了二十幾步,確定這個位置已經足夠遠,暫時不會使人想到她原本的藏身之地是大石時,她方才站起身子,猛力奔跑起來。
她這一跑,腳下被踩斷的枯枝立時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
那些搜尋的士兵循聲望去,有人大喊道:“找到了,找到那妖婦了,找到那妖婦了!”
隨即,便有七七八八個人,向著她追來。
蕭予綾明白,她根本跑不過這些人,但是她不得不跑,她害怕於尚書要斬草除根,害怕那些人最終還是會找到大石後麵去。
所以她拚命的跑,沿著山道跑,那樣,他們的馬匹方才無用,她才能跑得更遠。
許是因為她一顆拳拳護子之心讓她有了力量,她一個弱女子,竟然比那些士兵跑得還快。
不多時,她便甩出這些人足足有百步遠。
漸漸的,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她吸引過來,追著她而來。意識到這一點,她信心倍增,腳下如踩風火輪一般,隻覺背上好似生出了雙翼,差點沒有騰空飛起。
她跑出了大約一裏地,仍舊不放心,還在毫無方向的用力奔跑。
忽然,她感覺背後嗖的一下有股勁風追來,同時聽到骨肉被刺穿的聲音,她的肩胛立時產生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她悶哼一聲,頭上疼出大汗。她知道,這些士兵中定是有神箭手,所以才能輕而易舉的將她射中。
她沒有因此而停下,一裏地說遠不遠說近不近,她還是害怕小家夥會被他們發現。
她咬了牙,漠視漸漸濡濕的後背,呼呼喘著粗氣,不斷向前跑去。
不出她所料,她這次才跑了幾十步,第二支羽箭如霹靂一般射來,狠狠穿過了她的小腿骨。
她踉蹌一下,摔倒在地,因為這裏是山坡之上,她這一倒,立即如同圓筒一般,朝著大道滾去。
天旋地轉之間,她聽到噠噠噠的馬蹄聲,以為是於尚書的人騎馬趕來,心想,這一生的路算是走完了。隻希望,上天能夠垂憐她的孩子,讓人能夠發現他,將他抱回家去好生撫養。
這一摔,摔得她頭暈眼花,甚至短暫失去了知覺。
恍恍惚惚中,她覺得有人在靠近她,那個人,好生熟悉,她甚至感到是周天行來了!
隨即,她悲哀的意識到,這應該是她的幻覺,因為將要死去,所以迫切的想念他,想和他見最後一麵。
這般想著時,她感覺有人彎腰查看她的情況,然後她被抱了起來。
她身體一僵,嘲諷自己,錯覺越來越逼真……
同時,有許多人靠近,而後,她聽到一個中年男子高聲說道:“郡王殿下不在宣政殿中輔佐陛下處理朝政,怎麽到這荒郊野嶺來了?”
“於公不也是放下政務不管,到這裏來了?”
聽到這個聲音,蕭予綾心怦怦直跳,是他來了,他真的來了!
她開始掙紮,努力張開眼睛,借著微弱的火光,發現自己正被周天行抱在懷裏。
她大喜,呢喃:“天行……”
周天行抱住她的雙手一緊,卻沒有搭理她的話,連個眼神也沒有給她,隻是看向於尚書,道:“於公身為朝廷重臣,未得陛下旨意,竟敢私自調用軍隊,於公可知罪?”
“郡王何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我便是有罪,現下的時局,陛下還需仰仗於我,又能奈我何?”說著,於尚書忽然提高聲音,鏗鏘有力的說:“更何況,同為臣子的郡王!”
“好,好,好!好個於尚書,竟然敢說出如此大不敬的話!”
“郡王,你我不必廢話,我今日到此的目的,怕是天下皆知!我也不避諱,直接告訴郡王,我要殺此妖婦為我兒報仇!”
“阿然小姐,並非本王王妃所害,乃是被太後以鴆酒毒死!於尚書找王妃報仇,怕是報錯了方向!”
“郡王何必為她遮掩?若不是她從中挑撥離間,那姓萬的妖婦又哪裏會對付我的女兒?”說到這裏,於尚書一頓,又道:“郡王,我敬郡王是明主,今日還請郡王將這個妖婦處死。隻要殺了她,我還是原來的臣子,依舊會為郡王馬首是瞻,依舊效忠郡王!”
他這話一說,全場一片靜謐。
蕭予綾努力仰頭看向周天行,但是因為火光昏暗,加之她是仰視,隻能看到他繃得緊緊的下巴和一片陰影。
見周天行不說話,於尚書忽然掀了衣袍,半跪在地,擲地有聲的說道:“請郡王以天下為重,殺死這個妖婦,安撫軍心!”
他這一跪,他身邊的將士也跟著跪下,齊聲說道:“請郡王以天下為重,殺死妖婦,安撫軍心!”
蕭予綾的手下意識的死死抓住他的衣袍,還是走到這一步,還是走到這一步了……
現下,跟隨周天行而來的人,有幾個雖然是武將出身,卻也知道其中利害。聽到於尚書的保證,又見他的士兵皆以跪下,他們這些跟隨周天行出生入死的親衛軍也開始猶豫。
也不知道是誰帶的頭,一個人在周天行的身後跪了下去,接著兩個人、三個人……而後幾乎是全部跪了下去。
蕭予綾偏頭看過去,發現他的人,隻有他身邊幾個隨身的侍衛沒有跪下。
見狀,周天行冷冷說道:“怎麽?你們要反了本王嗎?”
那些親衛軍麵麵相覷,而後說道:“請郡王以大局為重,處死王妃!”
開始隻是幾個人說,漸漸的,說的人越來越多。最後,跪地的親衛軍們幾乎是以力拔山兮的氣勢山呼:“請郡王以大局為重,處死王妃!”
蕭予綾感到周天行在顫抖,感到他在恐懼。她的心狠狠一疼,有種東西漸漸從她身體裏麵流逝。她想要抓住,可是她是如此的無力,根本無法抓住,即便她知道,那是她這一生最重要的東西。
她的淚水奪眶而出,她怎麽忍心看著他如此為難?
他本是天下賢人名士稱讚的明主,他本是永業帝寄以厚望的太子,他本是心懷天下的偉岸丈夫。她怎麽忍心看著他,為了她而被他的下臣、他戰場上的兄弟、他所在意的天下所逼迫?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知道隻有一個結局,便是她死,而他得到民心,平息這場風波。便如當年的唐明皇一般,賜死了楊貴妃,卻得了軍心。
她不後悔,即便知道這個結果,即便重來一次,她也不後悔。她還是會挑撥萬家,她還是會殺於然。阿金和阿蠻,是她的親人,是她的朋友,是為了她而死。
她雖然不是丈夫,可她也會努力保護她的親人,為他們征得公平二字,為了他們而戰。可惜,這個世道沒有法紀,那所謂的法,隻是士族子弟手中的玩物。她有冤無處申,便隻得自己動手,自己謀劃!
所以,她不悔,再來十次百次,她也會去做,也依然不悔。
但是,她不願意看到他為難,不願意看到他無助。
她忽然笑了出來,努力仰起頭,看向他的眼睛,道:“天行,處死我吧,我沒有遺憾了!”
她話畢,清楚感覺到他身體更加顫抖。
她無比真誠的看著他,不是以退為進,不是欲擒故縱,隻是發自肺腑的說:“天行,阿翼在一裏外的大石後麵……我死後,你要善待他,他有沒有出息都沒關係,但是我希望他能快快樂樂!”
好半天,他才看向她,竟然對著她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
她呼吸一滯,他這般笑,是因為怨恨她把他逼到這個地步嗎?
思及此,她的眼淚磅礴而下,終究還是把他的愛磨光了,空餘怨恨!
她閉了閉眼睛,又道:“天行,若是有來生,我們作對平常夫妻吧。不需要太多金銀之物,隻要良田三畝。你也不要太有學識,隻要能看書聊天即可。你說……好不好?”
她後麵的話,幾乎帶著乞求而說。這一世,是她不好,他也有錯,歸根結底都是被名利所累。下一世,就讓她們平平靜靜的過,隻是不知道,他是否願意?
對上她期待的眼神,周天行蹙眉,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冷冷道:“你說完了嗎?”
她心一顫,知道他是要動手了,忙道:“還有一句……”
“你說!”
“天行,我愛你,我一直愛你的。即便恨你、怨你的時候,我也還是愛你的……”
他抬頭,好似對她的話無動於衷,對於尚書說道:“於公 ,你說話可算數。”
“自然算數!”
“好,即是如此,本王答應你將此婦人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