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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樹欲靜而風不止(十)

  天際方才是魚肚白之時,蕭予綾被孩子發出的哼哼聲吵醒,她起床給孩子喂了奶,待將孩子哄睡,自己卻沒有了睡意,遂穿好衣服推門出去。


  不想,竟然見到劉蠻手裏拿著一個用粗布裹成的包袱,從側屋走出。看那架勢,竟是要不告而別。


  幾人畢竟在一起住了有些日子,雖然早早知道離別時難免的。一時間,蕭予綾難免會生出不舍之情,眼見他已經推開院門,蕭予綾終是忍不住喚道:“阿蠻,你這是要做什麽?”


  聽到她的聲音,劉蠻的虎軀一震,悻悻回頭看她,支支吾吾的說:“沒、沒什麽……”


  “沒什麽?那你拿著包袱做什麽?”


  她這一問,劉蠻隻得回頭看她,囁嚅回答:“我離家已久……該是時候回去了。若是再不回去,隻怕我的房子都要塌了。”


  “再是著急,你也不該一聲不吭的走掉呀。”


  “我……你們都在熟睡,不好將你們吵醒。昨晚,昨晚畢竟你們都睡得很晚,阿翼夜間還哭過……”他越說越小聲,到了後來,竟然有些說不下去。


  見狀,蕭予綾有些好笑,他一個虎背熊腰的丈夫,卻露出拘謹的表情,真正是憨態可掬。


  便是他的這副憨態,令她將挽留的話脫口說出。


  “阿蠻,你家中隻有你一人而已,在哪裏不一樣呢?以我之見,你不如留下來,和我們做一些小營生,相互之間也能有個照應。再說,這江南之地,比之鹹陽四周絲毫不差,合眾人之力,想來可以輕易過上富足生活的。你又何苦,長途跋涉回去呢?”


  聞言,劉蠻垂了腦袋,兩顆眼珠在眼眶中溜溜閃躲,好似做了壞事一般,獨獨不敢看向蕭予綾。


  頓時,蕭予綾明白過來,昨夜他根本沒有醉,借著酒意說了那番試探的話,眼見她要拒絕,為了免去大家的尷尬所以假裝醉倒。


  這個人,看似粗魯、野蠻,其實粗中有細,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方才會做出不告而別的決定。


  思及此,縱有千般不舍,蕭予綾也不好再留他。她和他既然沒有結果,一味的將他留在身邊,怕是對大家都不好。時日已久,許會生出間隙。


  她歎了口氣,道:“這天下,當真無不散的宴席!”


  歎完,她又說:“罷了,我也不再留你,你要去便去吧。隻是你我相識一場,你不能就此離去。否則,阿金問起來我不好說。你先去向阿金道別,我去廚房看看有什麽吃的東西,給你帶上一些,全做路上充饑之用。”


  劉蠻欲推脫,卻見她板了臉,道:“若你覺得大家還有些交情就不要再說,速速向阿金告別去。囉囉嗦嗦的,比我這個婦人還不如!”


  劉蠻微微頷首,將包袱放在院中的石桌上,轉身走向阿金住的屋中。


  趁著這個空隙,蕭予綾將身上二兩碎銀掏出,放在他的包袱之中,而後才進到廚房裏為他煮雞蛋。


  待阿金淚眼蒙蒙的陪著劉蠻走到院中,蕭予綾的雞蛋剛剛煮好。她將雞蛋從鍋裏取出,再從蒸籠裏拿出王阿婆早早做好的菜包,一並用牛皮紙包起來,遞給了劉蠻。


  有道是,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她是個不喜離別之人,便也沒有送劉蠻,隻讓阿金將他送到小鎮頭。


  劉蠻與阿金在鎮頭道別,沿著石子路走到渡頭。此時,天色尚早,渡江的人倒也不算少。他上了一艘渡船,打開包袱付船資給船家時方才發現包袱中多出來的二兩銀子。


  他怔怔的望著那銀子,不知道蕭予綾是何意思。是因為當初他從別人手裏花了二兩銀子買她,她為了不虧欠他,所以悄悄放了二兩銀子在他包袱中。從此後,各不相欠,也不相幹?


  還是因為,她不願意他沿路吃苦,所以給了這銀子幫補他的盤纏?

  無論是哪樣,他心裏都不好受。


  船漸漸的到了江心,他高大的身體落寞的站在船頭,心裏好像缺了一個角落,再也無法補起來。


  他忽然有一個想法,待一會船到了岸,他一定要回去。回去問明白,到底蕭予綾這二兩銀子是何含義!

  入夜之後,屋裏因為少了一個人,阿金和蕭予綾都感覺很不習慣。蕭予綾雖然早早梳洗上床,卻根本睡不著,索性又穿了衣服爬起來。


  待走到院中,發現阿金正坐在石桌上麵,她不覺一怔,道:“阿金,你也睡不著嗎?”


  阿金回首看她,輕輕點頭,答:“這些日子以來都習慣了每天要與阿蠻鬥鬥嘴,說說笑。我原本時不喜歡他的……不想,今晚他不在,我卻總是睡不踏實。”


  “你總要習慣,再過些時候,等你討了媳婦,自然就不會惦記他了。”


  阿金搖頭,悠悠道:“這不一樣的……阿蠻,是個大丈夫。開始,是我錯怪了他。他對夫人,也算是有情有義。可惜夫人……”


  說到這裏,阿金許是意識到自己的話多有不敬,微微停頓後,小心看向蕭予綾,見她麵上並無特別的神情,方才大起膽子說道:“夫人!我原覺得夫人這樣的大家子,該是以名聲為重才對。可這些日子我想想,阿蠻雖然是個目不識丁的寒門,卻對夫人極有心,夫人若是願意……”


  蕭予綾含笑看著他,道:“阿金所言甚是,劉蠻確實有情有意,或許也是我所遇到的最好的。但,情之一字,由心而生,半點不由人。”


  阿金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麽。


  隨後,兩人沒有說話,各自想著心事,直到半夜方才進屋睡覺。


  大概快到醜時,蕭予綾睡得正香甜,孩子哇哇哭了起來,還有阿金大力拍打房門的聲音。


  “夫人,快起來,快起來,著火了,著火了……”


  她猛然驚醒,發現屋裏到處都是煙霧,也顧不得穿衣服,從床墊下麵拿了銀子、抱上孩子僅著單衣忙跑了出去。


  待走到院中,她方才發現這火是從四周生起來的,好像有人專門在她們的院子周圍架了柴火一般。


  她看看外麵的熊熊烈火,再不出去怕是要被煙熏死。


  她忙對阿金說:“阿金,快去拿兩條厚實些的被褥來,蘸了缸裏的水披在身上,我們衝出去。”


  阿金卻是絕望的搖頭,道:“夫人,沒用的,我們衝不出去,有人從外麵把我們的房門釘住了……”


  “什麽?”蕭予綾大驚,看向院牆四圍,火勢越來越大,想來欲加害他們的人放了很多助燃的東西。


  她懷裏的孩子也越哭越大聲,好似要把心肺哭裂開一般。


  蕭予綾著急,卻不得不強裝鎮定,對阿金喝道:“少廢話,趕緊去拿兩床被褥來,我們撞門出去。”


  “我撞過了,根本沒用!”


  見阿金麵露絕望之色,蕭予綾怒目相向,大聲喝道:“快些照我說的做,難道你要坐以待斃嗎?”


  阿金被她的神情駭住,當真不再廢話,忙衝進屋裏拿被褥。


  蕭予綾緊緊抱著懷裏的孩子,喃喃道:“阿翼不怕,寶寶不怕,媽媽會陪著你的。要是、要是我們出不去,媽媽不會讓你受罪的。到時,大不了,媽媽狠下心腸,讓你安詳的走就是了……”


  說著說著,淚水到了她的嘴角,令她嚐到了苦澀的味道。一個母親,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想到親手殺死孩子的。


  她不由憤恨,是誰,是誰這般歹毒,不僅要殺她,連繈褓中的嬰孩也不放過!

  她胡思亂想間,阿金已經抱著被水浸濕的被褥走了過來。


  她忙回神,讓阿金將被褥披在她的身上,又照樣為阿金披了。


  然後,她開始觀察四周,外麵的火焰太大,他們縱使翻牆出去怕也隻是落在火海中。何況,此刻籬笆牆已經開始發紅,根本不容他們翻出去。


  唯一的生路,還是這一扇門!


  她與阿金裹著被子,一個坡腳、一個懷抱孩子,開始拚了命的撞門。可,就如同阿金所說的那般,門被人從外麵釘住了,除非大火將門燒壞,不然她們根本出不去。


  但是,等到大火能將門燒壞時,她們隻怕已經被煙霧熏死了!

  她小心的將孩子護在懷裏,從來沒有那般絕望過,眼見著煙霧越來越大,她已經嗆得出不了聲。


  此時,阿金的情況並不比她好。


  她們停止了撞門,因為濃煙熏得她們連站立都很難,哪裏還有力氣撞門?


  懷裏的孩子哭聲開始沙啞,再加之周圍呼呼的風聲和劈劈啪啪的火聲,令蕭予綾更加難受。她身為一個大人都已經感覺到了痛苦,更何況還是一個弱弱的孩子?


  或許,她不應該讓孩子忍受這痛苦!

  她的手,慢慢移到了孩子的脖頸上。她知道,隻要她用力,孩子便可以不那麽痛苦的死去。比起被燒死,那種經曆灼燒的痛楚後慢慢死去,不如她親手掐斷他細細的脖頸。


  可,她剛用力,孩子就哭得大聲了些。她的手,馬上鬆開!

  她下不去,要她如何下得去手?一個母親,怎麽能夠殺死自己的孩子?若是可以,她願意用自己的身體隔斷火牆,隻要能救下孩子!


  想到孩子,她又有了求生的勇氣和希望。她死死將孩子抱住,再次開始四處打量。


  但是,四周的情況沒有因為她的堅強而給她出路,怎麽找,她也找不到生路。


  就在她萬分絕望的時候,她聽到了外麵有打鬥聲,還有男子發出的野獸般的咆哮聲。


  其中一個男子的聲音,她認得,正是劉蠻!

  她看不見外麵的場景,但是可以想象,放火燒她們的人此刻並沒有離去,而是站在她們的屋外看著她們被燒死。


  去而複返的劉蠻,想要救她們,免不了一番惡鬥。


  她聽到劉蠻的聲音越來越大,四周其他男子的聲音越來越小。


  後來,便沒有其他男子的聲音,而是劉蠻舉著刀在砍門。


  劉蠻的動作很大,大得門連連搖晃,其實時間沒有過多久,可蕭予綾就覺得好像過了很久,很久。


  咚!咚!咚!一下又一下的砍門聲,還有劉蠻不斷的大吼:“阿綾,阿金,我來了,我來了……”


  在她以為就要死了時,門終於被打開門。這時,她方才看清楚,就連門外也堆了一堆柴火,劉蠻的衣袖大概因為砍門而被燒著。此時,他正站在火牆外,想要進來卻跨不過火牆的阻隔。


  見狀,她忙喊:“我們這裏有被子,你不要再進來了。”


  說著,她對阿金說道:“阿金,快去再拿床被子來蓋在門外,我們披上被子趁機衝出去。”


  阿金照做,忙不迭又拿了一床被子霍的一下扔在了門外的柴堆上。


  火勢,因為被子的壓蓋而暫時被遮住。蕭予綾見機不可失,忙抱著孩子往外衝,同時對阿金喊道:“快,快出去。”


  等她披著被子抱著孩子衝出屋外回頭一望時,阿金竟然又折回屋裏去了。


  她驚得大喊:“阿金,快出來,不要再耽誤了,房屋會垮的,快出來……”


  阿金卻是迅速的往裏跑,再出來時手裏拿了一個包袱,這個包袱蕭予綾認得,是他平時放銅錢的包袱。


  他披著被褥走到門邊,轟的一聲,籬笆牆湊然倒塌。


  阿金因為坡腳,根本躲閃不開,一下被壓倒了下麵。


  熊熊烈火中,蕭予綾看到阿金痛苦的臉,她想上前去救,忽聽遠方傳來陣陣腳步聲。這腳步聲很雜亂,也很急促,來人起碼有十個。


  她意識到,定是殺她的這夥人剛才被打跑,現下又找了幫手來。


  同時,劉蠻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拉住了她,道:“阿綾,我們快走吧,阿金沒有救了。”


  她不忍心,又看向阿金,見阿金痛苦,卻堅定的對著她無聲的說道:“夫人,快走……”


  那一刻,她潸然淚下。忽然意識到,做人真的很無力,明明什麽都不願意舍棄,可往往上天不會給自己兩全的機會。上天,會逼著自己,舍棄那些生命中至關重要的東西、至關重要的人!

  來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終是含了淚,抱著孩子,與劉蠻一起跑走。


  她,舍棄了阿金,這個陪著她度過寂寞歲月的朋友,這個幫助她照顧孩子的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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