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八章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十八)
幾個大漢已經走遠,蕭予綾雙眼空洞的站在原地,臉上血色盡褪。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幾個大漢,竟然不是刺客!那幾個大漢,原來是周天行的屬下!
思及此,她不禁悲從中來!
剛才,她還在擔心這些人要刺殺周天行,為此跑得滿頭大汗,轉眼間,這些人就成了他的屬下。
她原以為那個為了保護她,而不顧性命,為她擋箭的男人,轉眼間,就成了指使屬下追殺她,從而讓她落入他編織的情網中的主謀。
不過轉眼間,隻是轉眼間,竟然是物是人非!
她呆呆的站著,一下不知道該用怎麽樣的心態麵對他,麵對這個生存的環境。
秋日裏的陽光照在她的身上,讓她通體的寒冷,那個她一度想要相守一生的人,竟然設計她。她對他的愛情,是他設計而來。
那麽,他對她的愛情呢?或者說,他對她有愛情嗎?
她一向自信,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的茫然,茫然得分辨不出周圍人的臉嘴。
她就那樣傻傻的站著,好像一個不會痛不會叫的稻草人,可事實上,她不是稻草人,這一刻,她心痛如刀絞。
隱隱約約間,她聽到了滴答滴答的聲音,這,是她的心在滴血!
過了很久很久,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她木木扭頭,看見周天行略帶擔心的樣子。
周天行好似有些不快,低吼:“你跑哪裏去了,為何不帶一個下人?也不知道交代一聲,怎的如此任性?”
她有些呆傻的看著他,好像不認識他一般。
見她這個樣子,周天行呼吸一滯,將訓斥她的話咽下,握緊了她的手,道:“阿綾,你怎麽了?是不是被什麽東西嚇到了?”
嚇到了?她的神智還是有些渙散,呆呆的想,她是應該被嚇到了,被他藏得深不見底的心思給嚇到了。
這世上,還有什麽事情比愛人的欺騙和做戲更加可怕嗎?
她的眼睛,明明在看他,可為何那般空空?周天行有些害怕,總覺得這樣的她已經不是她,忙又道:“阿綾到底發生何事?你跟我說,我自然會為你……”
她不等他說完,便已經幽幽問:“你心裏有我嗎?”
周天行愣住,不知道她為何會問這樣的問題。他下意識的看向周圍,跟在他身後的隨從接收到他的視線,很自覺的退到一旁。
見狀,他方才看向蕭予綾,一笑,道:“阿綾竟然不知我心中是否有你嗎?你一向聰慧,怎麽會不知?”
她搖頭,答:“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麵不知心!再聰慧的人,可以看破世事,卻也未必能夠看破人心!”
他沒有再說話,一雙黑亮的眼睛直直盯著她的臉看,半響才問:“你是因為進宮的事情而責怪我嗎?”
問完,他也不等她回答,便輕輕執起了她的雙手,用大拇指揉了揉她尚長著紅疹的手,道:“我確實曾經動過這個心思……送你入宮,讓你做我的眼線。可,才這樣想,我就不好受……那日,是因為收到於尚書的請帖,沒有聖旨我不能私自進京,故而怕人多口雜,所以趁著尚未天黑我便離開別院進了城。當時,見你睡得熟,便不忍心叫醒你。我交代了刑風保護好你,他一向忠厚,本以為萬無一失,誰知道,他竟敢背著我夥同秀荷一起將你私自送進了宮裏。”
若是這番話在昨夜就聽到,蕭予綾起碼會相信大半。可是,現在,她已經知道從開始他就在騙她,如何能輕易的相信他?
見她聽了自己的話卻無動於衷,周天行著急,問:“你不相信我?”
他說的雖然是問句,卻用的是肯定的語氣。想到她的不信任,他感覺十分無力,又道:“你說,你要怎麽樣才能相信我?”
要怎麽樣才能相信他?
蕭予綾也有些迷惑,這個男人,還值得她去相信嗎?可,若是真的呢?若是他說的是真話,他確實願意為了她而罔顧成帝的意思呢?
如果是那樣,她是不是應該再試一次?
她得好好想,好好想。
她不說,周天行也沒有再繼續這個話題,若無其事的說道:“該用晚膳了,我們去用晚膳吧。”
她頷首,任由他牽著她的手,步入前廳。
看到來來往往的下人,還有桌上考究的碗碟、陳列的金器,她不由詫異,問道:“今日是有貴客要來嗎?”
“於家的女兒今早遞了拜帖,想拜訪你。我已經答應。”
聞言,她冷冷一笑,道:“王爺,我不舒服,先行告退。”
周天行悄悄打量她的神色,麵上十分無奈的說:“阿綾,縱使你有千般傲氣,可你終究是個婦人,終究要學會婦德,將來要相夫教子。我可以寵你、疼你,可如何能夠為了你不顧祖宗的規矩,不顧他人的非議?你……”
她眼神忽然銳利起來,問:“這麽說,你當真打算娶於然為妃?”
周天行麵對她小獸一般憤怒而激動的眼神,語重心長的道:“阿綾,於然的父親手握重兵,且於家是百年望族,於我大大有利。現下,我隻能娶她為妻,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意思,也是所有追隨我多年的下屬的意思。你暫且委屈一下,待到來日有了機會,我一定讓你做我的妻子。”
他的意思她懂,娶於然不是他周天行和於然的事情,而是所有與於家有瓜葛的士族以及整個鹹陽城的事情。
無論怎麽樣,他都要娶。如今,能許諾將來讓她做正妻已經是難能可貴。
她暗想,他這樣說,是不是代表真的在乎她,所以才許下這樣的承諾?
可,她是個尋常的女人,也是個貪心的女人!比起榮華富貴,她更想要的是一個可以相攜一生的丈夫;比起舉案齊眉,她更想要的是一個一心一意對她的丈夫!
她無力再與他說什麽,隻是低聲說:“我十分不舒服,不想吃東西,想出去散散心,你好好招待你未來的妻妾吧!”
說著,她要走,周天行有些生氣,一把扯住了她的手臂,道:“不舒服?我看你是心胸狹窄!我已經對你好言相勸了,你為何還……”
他的話沒有說完,幾個下人端了一些魚湯進來,腥味進到她的鼻子中,令她的惡心感迅速冒了出來,不及她推開他,她已經‘哇’的一下吐在了他的身上。
吐完了,她還止不住的幹嘔,連連後退幾步。
周天行怔住,原來她真的不舒服。
他欲上前,卻被她喝住,道:“王爺,請回去更衣,於家的小姐快要來了!”
他猶豫,問:“那你……”
“我想出去轉轉,請王爺留下好好招待於家的貴女!”
話畢,她沒有再理睬他,急急走開。
出了王府,她心裏一陣害怕,她的月事,已經遲了半個月。原以為,是因為連日趕路,在馬車裏顛簸累著了。可現下看來,好像不是這麽回事。
大概因為她跑得突然,後麵並沒有王府的侍衛跟著,她心道這是一個好機會,忙竄入人群中,開始尋找醫館。
定安郡王府所處位置較為偏僻,加之這個時代從醫者的地位並不高,她走了整整一條街,也沒有看到醫館。
此時,她的惡心已經止住,但有些頭暈眼花。她強打起精神,沿路打探醫館,不知不覺間夕陽慢慢下沉。
掌燈時分,終於讓她找到一家醫館,此時她已經離王府很遠。 她四下看看,如同做賊一般,神情警惕,待確定周圍沒有熟人,她才忙不迭的走了進去。
再出來時,她的臉色極為蒼白,整個人都有些失魂落魄,就連路邊停了一架馬車盯著她,她也不曾在意。
於然坐在軺車之上,透過輕薄的帳紗看著她,半響笑了起來,喚道:“阿語妹妹!”
她這才順聲望去,見到於然和齊霞,臉色不由更加難看,卻還是勉強一笑,算是打了招呼,舉步欲走。
“阿語妹妹請慢行,我有幾句體己的話想對阿語妹妹說說。”於然說著,已經從馬車上麵走了下來。
蕭予綾無奈,隻得駐足。
於然款款走向蕭予綾,閑話家常的說道:“妹妹,剛才我們去王府拜訪,可惜妹妹不在,不能和妹妹交談。我一路行來,心中十分失落,不想在這裏遇見了妹妹,我們當真是有緣呢!”
說著,於然莞爾笑,又道:“妹妹有所不知,我還未見到妹妹之前便聽到別人說起妹妹的種種事情,妹妹一個婦人,竟然能夠有此作為,真正是女中丈夫,令我十分佩服,對妹妹更是神交已久!此番,能夠在回府的路上見到妹妹,我這心裏呀真正是喜不自勝!”
蕭予綾看著眼前的笑靨,隻覺得自己腦袋嗡嗡作響,根本沒有注意對方說了什麽,唯一注意到的便是對方的嘴巴一張一合而已。
話畢,於然見蕭予綾無甚反應,於然微微有些尷尬,隨即又笑了出來,道:“妹妹不理睬我,是不是因為阿霞曾經冒犯過妹妹,所以遷怒於我這個表姐?妹妹大量,不要和她一般見識,你是何家的嫡女,她不過是齊家的庶出,和她計較實在是自折身份……”
蕭予綾腦袋還是嗡嗡響,於然的話進了她的左耳,卻從右耳出來。
於然還在繼續念道:“她和她的兄長當日都不知道妹妹的身份,隻當妹妹是寒門子弟,不值得交往,所以行事偏頗了些。如今,她的兄長因為保護郡王而死,你們也該化幹戈為玉帛才是!”
於然自顧自的說著,又招手叫了齊霞上前,道:“阿霞快些過來給阿語妹妹陪個不是,以後大家就是一家人。”
齊霞的麵上似有不願,可卻因為接收到於然凶狠的目光,她嚇得一抖,忙不迭的一拜,道:“阿語小姐見諒,莫與阿霞一般見識。”
蕭予綾眼神有些渙散,眼前兩人的臉不斷來回在她麵前轉,轉得她頭暈目眩。
她急急的用手扶在了身旁的牆上,待到眼前的灰暗過去,她方才回過神,對於然和齊霞點點頭,算是應了齊霞的道歉,便道:“我出府很久,想來王爺該擔心了,先行告退。”
於然卻不讓開,依舊笑得親切,道:“阿語妹妹,不如上車由我送你回去吧,現下天色已晚,你一個弱女子在街頭巷尾穿行,怕是不太穩妥。”
蕭予綾拒絕,她本能的排斥於然,她不相信於然麵對未來夫婿寵愛的女子卻心無芥蒂。即便,於然真的是賢良淑德的長孫皇後,她也不想做她的‘貴妃妹妹’!
於然絲毫不在乎她的拒絕,也絲毫不在乎她臉上可怕的紅疹,自顧自的挽住了她的手,說:“妹妹不要推辭,快快登車,就讓我送妹妹一程。”
蕭予綾想要掙脫她,卻沒有她的力氣。
僵持之間,忽聞身後有人喚道:“小公子,請隨我等回府。”
蕭予綾回頭望去,鬆了一口氣,來人是周天行身邊的侍衛,她見過。
於然見到了對方駕了馬車而來,冷笑一下,放開了蕭予綾。
蕭予綾顧不得看於然的表情,忙不迭的向她頷首告別,而後坐進了王府的馬車裏。
齊霞站在於然身後,憤憤然的看著漸行漸遠的王府馬車,說:“阿然姐姐,我就說這個人高傲得很,你分明以後才是王府的女主人,可她根本不把你放在眼裏!還有郡王,一向英明,可為了這個醜婦,當真是昏聵得很。剛才在宴席上,郡王分明是和你說話,可卻竟然喚你做阿綾,這分明是……”
“住口!”於然想到剛才周天行恍惚的喚她阿綾,惱羞成怒的大吼。
吼完後,閉了閉眼睛,方才平複了怒氣,警告道:“你記住我說過的話,若是以後你再在王爺或者何語麵前露出什麽不滿的神色,當心我稟明姑父,將你送給個七老八十的窮漢做妾!”
聞言,齊霞果然被嚇住,當即垂了腦袋不敢說話。
不過片刻間,於然的神色已經入場,抬首順著剛才蕭予綾走過的地方看去,喃喃自語:“她剛才好像是從醫館出來的。”
齊霞不以為然的癟癟嘴,答:“阿然姐姐沒有看到她滿麵的紅疹嗎?本來就生得普通,長了疹子便成了名副其實的醜婦,她定是怕在郡王那裏失了寵,所以才求醫來了。”
於然沒有理睬齊霞,自顧自的說:“王府中有大夫……是什麽樣的事情令她避開郡王,獨自到醫館呢?”
說到這裏,於然扭頭,對護在軺車旁的侍從說道:“你去醫館問問,她可是有什麽要緊的。”
侍從領命而去。
片刻之後,侍從從醫館回來,對著於然說出他打探到的情況。
聽完侍從的話,於然的臉頓時青如玄鐵,雙眼瞳孔緊縮,拳頭死死扣著,尖尖的指甲竟然將掌心的皮戳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