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十六章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十六)
聞言,成帝久久不語。
蕭予綾伏在地上並不著急,她所說的是件大事,成帝必然要深思熟慮一番。且,她能感覺到成帝的視線正放在她的身上,大概是在思量她這個人可靠與否。
半響,成帝仍未說話,她方才朗聲重複道:“陛下,請給小人這個機會,令陛下以後高枕無憂!也令小人可以得償所願!”
“得償所願?你的願望是什麽?”
“與郡王一起,生同裘、死同穴!”
她的聲音輕柔,聽在成帝耳中隻覺得震撼無比,他圓睜雙眼,道:“你不是怕死嗎?為何……”
“陛下,小人確實貪生。可,比起苟且偷生,小人更願意和郡王一起死去!這般,即解了小人的心頭恨,又圓了小人的癡人夢!”
這,便是因愛而生恨?
成帝有些了然,道:“你的意思是……”
“望陛下給小人一個機會……親手殺了郡王!”
“什麽?你說你要刺殺郡王?”成帝問著,倏忽站起,因為蕭予綾的說法而變得激動起來。
蕭予綾抬首對上他的眼,粲然一笑,一字一句的說:“郡王負了小人,又棄了小人。小人恨他,但也愛他,小人要殺他,也願意和他一起死!就像小人所說的那樣,生要同裘、死同穴。”
聽到她說她也要死,成帝的臉上明顯出現了喜悅,急急問道:“你具體要怎麽做?如何能令朕沒有後顧之憂?”
話落,他也不給她回答的機會,又喃喃自語說:“殺他之事或許不難……可,殺了他,朕實難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呀!”
他話落,蕭予綾忽然直起身子,雙眼篤定的說道:“陛下放心,小人此計,定然不會連累到陛下!”
“哦?你且說來聽聽!”
“陛下不是一直擔心何語之事嗎?不是有文人賢士一直以此做借口,且對陛下的帝位是否正統心存疑慮嗎?小人這一計,既可以令陛下得償所願,又可以堵住天下悠悠眾口!”
聽到這裏,成帝的雙眼亮了起來。顯然,蕭予綾的話,說到了他的心坎裏去,當年何太傅被處斬得太過倉促,同時也流言四起,很多人都隱隱聽到遺詔之事。這些年,他坐在龍椅上麵並不踏實。
見成帝如此反應,蕭予綾又道:“昨日小人聽聞太後說起,何太傅昔日的故友和門生時常上奏,要求陛下徹查何太傅與右丞相勾結圖謀不軌一案。不知,此事可屬實?”
成帝臉上的神情有些苦悶,答:“正是!何太傅生前,門生遍布天下,又都是些冥頑不靈的人。三年來,年年有人上奏,且又都是一群不怕死的東西!實在討人厭!”
聽到此,蕭予綾娓娓說道:“既然如此,陛下何不如趁著現下的時機,立即召見重臣和等候在城外的大小諸侯。就說陛下找到了何語,且感念何太傅生前的功勞,加之當年一案判決太過匆忙和草率。如今,特赦何太傅之罪,又特意將何語尋回,以慰何太傅在天之靈。如此一來,那些無聊的文人賢士,還會有何說辭?”
“但……何語已經……”成帝說到此,住了口,顯然不想讓蕭予綾知道太多。
蕭予綾如何會不知道他沒有說出口的話?無非就是何語已經死了!
她一笑,並不點破,道:“陛下,無論何語現下生在何方,但,她已經消失了三年。即便再出現在眾人麵前,她的家人已經不在。能辨別身份的,不就是長相嗎?既然陛下和太後都說小人長得像她,何太傅的舊友和門生如何不會覺得?到時候,隻要陛下與小人同心,他們便不會懷疑。”
聽到這裏,成帝顯然很懷疑,道:“如此做,對朕有何好處?且,你是男子,如何能夠保證不被人識破?”
聞言,蕭予綾先是一愣,隨即想通。是了,太後太過精靈,怕是身邊都是她的人,成帝不知道她是女子之事也不奇怪。
如此正好,既然成帝不知道她是女子,依然把她當做少年看,那對她的懷疑便會少幾分。
她沉住氣,回道:“如此一來,陛下可以堵住天下文人賢士的嘴,他們從此後不會再為了何太傅的事情而勞煩陛下。同時,也可以為小人找到刺殺定安郡王的機會!”
“刺殺郡王的機會?”成帝不解的問。
“陛下既然找回了何語,自然也要完成先帝的遺願,讓何語與郡王成婚。既然郡王是小人的未婚夫婿,那小人豈能不敬郡王一杯?借此機會,小人自然可以將郡王殺死!”
說著,她看向成帝,又接著道:“郡王被小人倒的毒酒毒死,小人自然也不會苟活。死前,小人會說當年父親與右丞相勾結之事,其實是受到了郡王的脅迫。小人流浪多年,十分恨他,欲和他同歸於盡!到時,即便有人懷疑,毒藥不是下在郡王的酒中而是下在小人的酒中,與陛下自然無關。且,小人與郡王皆死,死無對證,陛下還有何懼?”
聽到這裏,成帝嗬嗬嗬笑了起來,笑完,又不放心的問:“你、你當真能如此?你不會到時候貪生怕死不敢自殺,也不敢將此話說出吧?”
“小人既然決心殺了郡王,又如何會貪生怕死?隻是,希望陛下答應小人一事。此事,說來有些不易……”
“你說說看!”
“小人希望,陛下能夠讓小人和郡王同穴而葬!”
成帝愣住,萬萬想不到她會有如此的要求。合葬,自古以來,都隻能是丈夫和妻子合葬。暫且不說別的,就說周天行的身份,死後也該入皇家的陵園才是。她一個小人物,哪裏有此資格?
但,就是因為她提了這麽一個有些異想天開的要求,反倒令成帝放下心來。她這是有了執念,有了深深的愛意和恨意。這樣的人,倒是可靠!
成帝頷首,道:“你起來吧,你的要求朕自然會答應!”
蕭予綾眼中有淚光,好似成帝是她的大恩人,看了他一眼,並不起身,而是對著他又是深深一拜,道:“謝陛下成全,小人定然不辱使命!”
還不等蕭予綾起身,成帝已經興奮的說道:“來人呀,立即傳召京中百官和大小諸侯進宮見駕!朕,今日要大擺筵席,宣布一個天大的喜訊!對了,連帶他們的妻兒一起帶上,就說此乃私宴,勿須拘束。”
蕭予綾一愣,這個成帝真是一個急性子。想來,周天行真是他的心腹大患,令他整日不安。如今聽到她能幫他殺了周天行,他便開始迫不及待起來。
她鬆了一口氣,她這個脫身的方法,不過賭的就是他想殺周天行的心,自然是越快實施越好。時日拖久了,待他想清楚其中的破綻,怕是她脫身不成,反倒掉了腦袋。
轉而,她又開始慶幸,幸虧他隻是個荒淫無道的昏君,不是機靈的太後。否則,她還真難想到脫身的機會。
……
成帝傳旨設宴,令百官和諸侯一頭霧水,又聽說是有天大的喜訊,令眾人更加不解。
宴席設在廣場之上,未天黑,宴席已開。高高的台階上麵擺放著金黃寶座,成帝端坐在上。
他的兩旁台階之下,坐著大小的王爺,還有諸侯,接著下去就是按照官位就坐的朝臣。
他看向麵帶疑惑的眾人,道:“今日,朕擺此宴席,乃是有一個喜訊告知眾卿!”
聞言,眾人麵麵相覷。
有人出聲問:“陛下,是何喜訊?”
成帝一笑,道:“前些日子,朕看到幾位官員和賢人聯名上書的奏折,折子上麵曆述了太傅何明生前的功績,及太傅圖謀不軌一案中的種種紕漏。朕,有心為太傅平反,還何家一個清白,給天下賢人一個交代!然……”
說著,成帝一頓,俯視群臣,將眾人麵上表情看在心中,又道:“……早先主審太傅一案的官員已經不在人世,此案,實難再重審!但,朕感念先帝仁懷天下之風,今特效仿先帝一次,再次特赦何太傅一家上下之罪!”
他此言一出,眾人噤若寒蟬。
片刻後,下麵的官員三三兩兩起身叩頭,不大一會,在場中便已經跪了二十多個官員。他們,要麽是何太傅的舊友,要麽是他的門生。
如今,聽到何太傅無罪的赦免,眾人皆是激動不及,齊齊道:“陛下仁德,臣等感激不盡!”
見狀,成帝笑,說:“眾卿不必如此,快快平身。”
等大家起身坐回原處,他又道:“朕,早就有此打算,等到今日才赦免其罪。皆因何家現下滿門皆無,每每思及此朕皆感傷懷,便命人四處尋找太傅的遺孤。皇天不負有心人,終是讓朕找到了!”
聞言,場中傳來哐當一聲。眾人循聲看去,原來是周天行一不小心弄到了他麵前的杯盞。
發現眾人的注視,他很想鎮定,可他麵上的喜悅卻無法掩蓋。
他這笑,眾人皆以為是因為找到了何語,可唯有他知道,他的喜悅因何而來。
他藏不住這喜悅,索性也不掩蓋,笑道:“皇兄,莫非你已經找到貴女何語了?”
成帝頷首,道:“正是,正是,說起來,她還是父皇指給你的妃子,此番,朕總算完成了父皇的遺願!”
周天行感恩,立即起身出席,道:“謝皇兄成全!”
“免禮,皇弟免禮。”
周天行又施了一禮,緩緩走回原位。
此時,有場下端坐的大臣說道:“陛下,既然找到了阿語小姐,可否請出與臣等一見?”
成帝頷首,道:“來人呀,宣何太傅之女!”
話落,他旁邊的太監大聲唱道:“宣何太傅之女!”
早已經等候在一旁的蕭予綾忙走到了場中,對著台階上的成帝施施然一拜。
成帝道:“貴女不必多禮!”說完,又道:“來人,速速引貴女入席!”
於是,她跟著一個婢女,走到一處早已為她設好的席位後坐下。位置,剛好在周天行的下首。
她偷眼打量周天行,發現才兩天不見,他便憔悴不少,眼窩深陷、眼圈烏黑、雙頰上的肉都少了些。
她不由詫異,他這副模樣,倒像是受了重大的刺激。可,近來沒有聽到發生什麽大事呀,何以將他折磨成這樣?
這時,周天行扭頭,剛好對上了她的目光,先是一愣,而後若無其事的將目光放到它處。
蕭予綾也扭頭,看向場中坐著的大臣。
此時的她,特意洗了臉,換了女裝,希翼能讓一幹何太傅的舊友和門生一眼能夠認出她就是何語。
可惜,她臉上的紅疹實在很嚴重,即便她洗了臉,看上去還是十分可怕,隻能依稀見到她的五官和輪廓。
如此一來,場中的眾人見到她的麵目,有說像的,也有說不像的,也有說不能確定的。
甚至,還有人委婉的對成帝說道:“陛下,臣鬥膽一問,陛下是憑借什麽認定此人便是阿語小姐的?”
“這還需要什麽憑借?就憑她這相貌,難道眾人還認不出嗎?”成帝不悅的說道。
聞言,眾人開始議論紛紛。
“我曾見過何語,確實很像。”
“我看不見得,她臉上紅疹遍布,和阿語小姐相去甚遠。”
“我未曾見過阿語小姐,但覺得她那雙眼睛與老師極像,應該就是老師的遺孤吧?”
“人有相似,若單憑相貌而論,會不會太過牽強?”
……
一陣喧嘩之後,一個身穿長袍,頭戴鳳簪的女子起身,道:“陛下,何孟氏曾與臣妾交好,她誕下阿語時,臣妾也曾在場。臣妾記得阿語的左腳有顆紅痣!還請陛下準許臣妾驗查此女的腳底。”
聞言,成帝雙眼圓睜,低喝道:“她乃是何太傅的遺孤,如何能讓他人隨便驗查雙足?”
那婦人卻不以為意,又道:“陛下,臣妾乃是婦人,看看晚輩的腳底又有何妨?”
成帝還欲再說,蕭予綾卻忽然笑了起來,道:“還請夫人驗查!”說完,她一頓,又道:“我雖然落難三年,可家父所教不敢忘。請夫人帶上幾位婢女上前,為我遮足!”
聞言,成帝看向她,隻見她給他使了一個安心的眼神,他隻當她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便對說話的婦人頷首。
婦人領命,施施然起身上前。
幾個婢女將何語團團圍住,並將長裙高高提起圍成一個屏障,借以遮擋他人的視線,其中一個婢女蹲在她的左側,為她脫了鞋襪。
她順勢抬起腳,讓人看清她的左腳底。
見到她腳底殷紅的痣,婦人激動得大喊:“真的是阿語,真的是阿語,真的是阿語……”
待她穿好鞋襪,婦人和婢女散去之後,場中的官員已經有人潸然淚下。
蕭予綾將此情景看在心裏,不由鬆了一口氣,她此計,不過是賭成帝會顧及威嚴而不敢追求她欺騙之事。如今,有官員因為尋到她而落淚,讓她深刻體會到何太傅當年的威望,也同樣感受到了安全。
就在她胡思亂想時,上坐的成帝開口說道:“阿語,坐在你上位的乃是朕的皇弟,你未來的夫婿!”
聞言,蕭予綾一笑,對成帝說道:“語現下家中無人,還請陛下準許語即日起跟隨郡王吧!”
成帝一愣,她怎麽會有此請求?
但想到不管答應不答應,她和周天行一會都得死,便又是頷首,且好似不放心般,對周天行說道:“皇弟,今日朕便把太傅的遺孤交托給你了,望你好生待她!”
“皇兄放心,臣弟必不會辜負父皇及皇兄的美意!”
成帝滿意,又轉而對蕭予綾說道:“阿語,快給郡王敬一杯,以後,你們便是一家人了!”
蕭予綾笑著應下,轉而對周天行說道:“郡王,今日能得見君麵,令語喜不自勝,語敬郡王一杯,聊表語的心意。”
說著,她提起她麵前的酒壺,起身,走到周天行的桌前。
本來,兩桌相隔隻有五步距離,期間並未有什麽雜物絆腳。可偏偏,她一下踩到了她的裙擺,咚的一聲摔倒在地,那酒壺也順勢砸在了地上。
成帝一下站了起來,喊道:“酒……”
蕭予綾慌忙爬起來,對著成帝叩拜道:“陛下恕罪,語多年逃難,不慣長裙,所以一時不慎,踩到了裙擺,壞了……望陛下恕罪!”
成帝麵色時而白時而青,發現眾人正看著他,他唯有將所有的憤怒咽下去,道:“起身,恕你無罪!”
蕭予綾倉皇起身,退了回去。
此時,成帝的麵色已經是黑如玄鐵,隻是,他看著場下的眾位官員,看向一旁的諸侯,隻得把心中的話憋住。無論蕭予綾剛才是失手打破了酒壺,還是真的有意為之,眾目睽睽之下,也容不得他對何太傅的遺孤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