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皚如山上雪,皎若雲間月(五)
蕭予綾扶著周天行進了內室,竟然好像剛才什麽都沒有發生一般,雙手一抬捧住他的臉,湊近一聞,撲鼻的酒氣,下意識的蹙了蹙眉,十分不滿的埋怨道:“你居然還是喝酒了,我還以為你沒有喝呢!傷口剛好,怎麽能喝酒呢?”
說著,她鬆開了他,又道:“你等等,我去廚房讓下人為你熬一碗醒酒湯來。”
周天行愣愣的站在原地,外麵烈日炎炎,白光刺眼,令寬敞的屋內顯得尤為陰暗。一時間,他看不清蕭予綾的背影,更加看不清她這個人。
此刻,她若是發怒,若是質問,他也不打算息事寧人,更不會如以往那般遷就於她。
可她什麽都不說,反倒讓他無所適從。
無所適從的他,怔怔半響,幽幽歎口氣,坐到了坐塌之上。
剛才,他逼她為那些婦人斟酒,分明是有意刁難她。她怎麽可以若無其事呢?甚至,還半點介懷也沒有,馬上想到為他準備醒酒湯!
他伸手按了按發脹的太陽穴,一天之內,發生的事情太多,多得讓他揀不清楚其中的關係。
這一切,好像都與她無關,皇位被奪,父皇被害,他所有的遭遇,都與她無關。可這一切,又都與她有關,遺詔明明交到了她的手上,她卻拿不出來,更甚者,她或許根本就不是何語。
唾手可得的東西,因為她,沒了!
他縱使再明理,也做不到寬宏大度。可真的處置她,他又下不去手。
一時間,竟是百感交集。
待蕭予綾端著醒酒湯回來時,便見到他如同老僧入定了一般,眼眸好似再看著屋內的燈盞,可眸中的焦距卻十分渙散,顯然是在發呆。
她心裏一緊,看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她忽生不好的感覺。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問出口,心裏隱隱知道,一旦問出口,怕是很多東西難以挽回。
思及此,她不禁苦笑一下,她的這段感情可真夠諷刺的。他們早上剛剛有了最親密的關係,現下,竟然連他為何態度大變,為何心事重重都不敢問出口。
越想,她越覺得心酸,女人和男人真是不同。她交付了身體的時候,便是連心了也一同交付。
可他占有她身體的時候,可曾想過要珍惜他得到的這顆心呢?
多麽的不公平,多麽想一下把藥碗砸在地上,橫眉問他原因。
但是,不問,才是對的。
她不斷地告誡自己,不管他為什麽要這樣做,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她在他心中的份量還不夠重。
她要趁著現下還有機會,一點一點,一天一天,加重她在他心中的份量。
她努力的咧了咧嘴,笑眯眯的走到他麵前,道:“天行,來,把醒酒湯喝了吧!”
周天行審視她片刻,一言不發的接過醒酒湯,仰頭喝下。
趁著他喝東西的這一刻,她略微不滿的說:“阿英小姐不知道關心你的身體,難道你自己也不知道關心自己的身體嗎?她為你斟酒,是她不懂得體貼。你呢?你便不知拒絕的喝?”
周天行把空碗放在坐塌的小案上,依舊一言不發。
她如平常般繼續道:“你的身體,不是你自己的……”
“本王知道,本王的身體關乎社稷,關乎天下,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嗎?”周天行卻是忽然不耐煩了,一下打斷她的話,怒問道。
她一怔,沒有忽視他自稱本王,然後嘿嘿一笑,好似沒有看到他那張黑臉,若無其事的答:“才不是呢!天行又開始看不清世事了!天下沒有定安郡王,還會有安定郡王,或者平安郡王。社稷沒有周天行,還會有馬天行,李天行。可蕭予綾若是沒有你,就找不到第二個你了!”
萬萬沒有想到她會有如此說辭,周天行怔住,呆呆的看著她。社稷、百姓、大臣、天下,其實有他無他,又有什麽不可呢?
即便當今的聖上昏庸,這天下人不是一樣的過嗎?
他忽然相信她說的話,誰都可以沒有他,但是,她沒有他便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他了!
轟……
他原本最冷硬的那層殼,好像開始倒塌……
但是,他怎麽能夠放縱自己呢?
見他久久不語,她也不緊逼,所謂冰凍三尺非一日寒,冰謝三尺非一日之暖,他的思想根深蒂固,她知道要慢慢去融化他才對。
她拍了拍他的腦袋,道:“你不是說我像你的母後嗎?若是你母後在世,她定也是一樣的想法。莫說你身體剛好,就是以後壯如山,這杯中之物,還是少沾為妙。”
他沒有說話,但她看得出來,他的神情緩和不少,心裏暗暗鬆了一口氣,這一步選擇,算是選對了。
她牽他的手,道:“今日你還未踩鵝卵石吧?”
“本王、我……要去……”周天行麵對她無比溫柔的麵容,麵對她無比真誠的眼眸,一時間十分慌亂,竟然有些語無倫次。
不給他拒絕的機會,她已經出口說道:“知道定安郡王是大忙人,日理萬機!可再是忙碌,有些事情還是必須要做的。隻有身體好了,才能事半功倍呀。不然,你積勞成疾,隻能是事倍功半!”
話落,她牽著他,走到了石板旁邊,主動蹲下身為他脫鞋。
他沒有再拒絕,可也沒有像平時那般與她說說笑笑,就連鵝卵石刺激到了足底,他也抿緊嘴唇,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蕭予綾垂首,也不抬頭看他。任由壓抑的氣氛,在二人之間彌漫。
半響,她才聽到他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本王,已經請巫師問天……”
就在蕭予綾以為他重提娶她之事,也做好答應的準備時,忽聽他後麵的話,身體立即僵住。
“……打算迎曲英進府。”
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反應,一時間心亂如麻,隻是艱難的張了嘴,用自己也覺得幹澀的聲音問:“定在什麽時候?”
“不知道,迎親之期還需巫師問天才能決定!”周天行答完,已經下了石板,開始穿鞋。
在他即將離開時,方聽到蕭予綾幽幽問:“那王爺打算如何安置我呢?”
他沒有回頭,麵朝大門,背對著她,使她看不清他的麵容。
半響,才聽他好似長歎了一聲,又好似沒有,問:“阿綾想要本王如何安置你呢?”
蕭予綾笑了,她想要怎樣?若是她想要怎樣就怎樣,那她隻想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隻是,這話現下還不是說的時候。
她還抱著希望,隻要他還沒有娶親,一切都還是未知的。
她笑,仿佛十分開心,又仿佛十分自信,答:“綾覺得自己是有才華的,做王爺後院之中的一個婦人實在太可惜了。不如繼續做執筆官。如果王爺信得過,綾還想和府中其他幕僚一般,盡己之力輔佐王爺!”
“本王準了!”
話畢,周天行拔腿往外走。
眼見他越走越遠,蕭予綾忽然發了瘋,鞋也來不及穿,追到門口,厲聲喊:“王爺!”
周天行再次停步,回首看她。
她見他回首,表情馬上改變,笑靨如花,重重的說道:“王爺,阿綾是有用的人,王爺日後便會明白!盡管我沒有父兄照拂,沒有祖輩蒙蔭,我比那些個貴女不差半分!我是個有用的人!”
若不是他分明在她眼角看見了淚花,聽她的聲音,看她的態度,定會以為她十分開心。
周天行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說不出口。想上前如同往常一般抱抱她,給她一點溫暖,可手和腳忽然重如千斤。
最後,他什麽也沒有做,什麽也沒有說,甚至連個頭也沒有點。轉身,昂首,疾步走開。
直到他消失在她的視線範圍內,直到她雙眼被光滑石板上麵反射回來的白光刺痛,蕭予綾終於不得不麵對殘酷的事實。他終究是生長在帝王家的男人,比一般男人,還要絕情,還要狠心!
她抬首,也不講究,直接用袖口一抹,將已經掉出來的眼淚抹掉。
喃喃自語:“我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終有一天,我會讓你愛我和我愛你一般……不,我要讓你愛我勝過我愛你!那時候,我就折磨你,我就養麵首,我要你天天難受,天天求我!你求我,我偏不臨幸你,我就愛麵首。然後你嚎啕大哭,我就像你現在這般,揮一揮衣袖,對你睬也不睬!”
話落,她並沒有因此而高興起來。
她的神情依然很沮喪,黑白分明的雙眼,含著藏也藏不住的憂愁。
如果,她更堅強一點,應該裝作什麽都沒有,跟著他到書房去處理公務。可惜,她不是天下無敵,不是鐵打的心腸,現下她實在是沒有力氣和勇氣再去麵對他。
她決定,回到她的小閣樓裏麵,好好發泄一通,睡上一覺,明天再開始行動,一點一點,一天一天的加重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