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蜀地的春,春潮蓋不住冰雪,春風渡不過暖意,雖然去年的寒冷來得長久,但仍有萌芽添枝椏,鳥鳴山澗中,東風拂過,花落水流紅。
蜀地重節,本該是非常熱鬧的日子,奈何禍劫將臨,大街小巷蕭條寂冷。
唯獨一處廣場,黑壓壓地站滿了人,外圈是普通百姓,內圈則是修士道人,廣場中央擺著一個大祭壇,八根雕龍玉柱分立八方,柱子上絞著鐵鏈,鐵鏈上捆著八條盤旋的巨龍,張牙舞爪,栩栩如生,雖為死物,但好似能聽到他們的呼嘯龍吟。
百姓們議論紛紛,爭前恐後地往裏擠,部分人嘴裏念著罪過罪過,眼裏看熱鬧的情緒一覽無遺。
“哎呦,是個男娃子。”
“看著年紀輕輕,犯了啥罪,為啥綁他?”
“這娃子長得好乖哦,可惜嘍。”
祭壇上吊綁著正是薛燃,他緩緩睜眼,喉嚨口一股鐵鏽味湧上,忍不住咳了出來,鼻子上還冒著血泡,方才被人劈了脖子,現在還頭暈目眩,不知東南西北。
“咳咳……”薛燃掙紮了幾下,發現自己被拴在十字架上,雙手撐開,掌心穿來的鈍痛感直鑽心窩。
“安靜,安靜。”說話者是蒼山觀的張不易,他向眾人拱了拱手,隨後朝薛燃鞠了個躬,“阿燃小道長,得罪了。”
說罷,隻見他手指翻飛,虛空中出現白色法陣,從中飛竄出兩枚暗器,不偏不倚地刺進薛燃的手腕內,一聲慘叫下,薛燃的袖子被鮮血染紅,痛得他眼前一黑,差點暈厥。
“為什麽……”薛燃意識不清地問,“為什麽……”
半闔著雙眼,重複地詢問,隻是人情冷漠,裝聾作啞者多,竟無一人回應他的問題。
許是看他模樣淒慘,人群中有人於心不忍道:“仙君,凡事有個說法,敢問這位小兄弟犯了什麽錯?要遭此大罪?”
張不易人前頗有風骨,也極愛作秀,他負手背後,捋了把胡子,道:“黑水橫天在即,此人是引來災禍的關鍵。”
“什麽!”
“竟會如此?太可怕了。”
“人不可貌相啊,快點處死他吧。”
人聲鼎沸,人們對於黑水橫天的恐懼早在心中醞釀許久,涉及到個人的生死存亡,免不了同仇敵愾。
張不易看到意料中的畫麵,清了清嗓子,道:“諸位不必驚恐,為了阻止災難發生,我們日以繼夜地在排查每一個嫌疑者,秉承著犧牲小我,成全大我的仁義精神,我們絕不會放過任何一條漏網之魚。”
“可是……他們隻是嫌疑者呀,你們這麽對他們,和濫殺無辜有什麽區別?”人群中一個抱著破爛布娃娃的小女孩不解地問到,她異常清澈的眼睛看向薛燃,指道:“我認識這位哥哥,他會做天燈,做的天燈很漂亮,哥哥也很漂亮,他不是壞人。”
張不易眉睫直跳,還沒想好如何回答小女孩的問題,女孩又問:“道長叔叔,你們修道說為了天下蒼生,但是那些人不在蒼生中嗎?這座祭壇上已經裁決了十多個人了,他們喊過冤枉的,可惜你們聽不到,大家都聾了。”
“你們把桃木釘釘入他們體內,放幹他們的血,這是修道者該有的行為嗎?為什麽不直接去打壞人?如果漂亮哥哥的死換不來美好的結局,是不是還要犧牲更多無辜的人?”
“小……小孩子懂什麽?區區幾條賤……”張不易結舌,趕緊閉嘴,誰不知道“救世英雄冊”裏的那群人有多冤枉,有多無辜,要怪隻能怪他們命不好,時運不濟,更何況,以小眾人的消亡來換取三千世界的長存,豈是單單一顆稚子的仁心和眼界所能勘破的。
“嗬……哈哈哈……”薛燃聽完對話,恨不得笑得打滾,為世人犧牲他在所不辭,隻是不甘心死得如此草率和不明就裏,“我怎就成了黑水橫天的關鍵人物?”
張不易瞥了眼薛燃,心道紮了六根桃木釘進去了,還這麽頑強,早知道拔了舌頭,以免節外生枝。
可麵對逼問,加上小女孩的一通說辭,張不易明顯可以察覺到人群中的蠢蠢欲動——帶著對仙門實力和他能力的質疑,目光逼視。
張不易擦去鬢角的汗,本來吧,整件事都應該低調且隱蔽的處理掉,可他偏偏喜歡高調做事,虛榮做人,開了祭壇一番作秀,把那些願死不願死之人的功勞全攬在了自己身上,明明是救世英雄偏偏從他嘴裏刨出來後成了“嫌疑犯”,“罪惡之徒”,前麵裁決掉的都是無關緊要的小人物,圍觀者裝聾,他們做啞,世人要心安,他們要理得。
無奈今日抓到個薛燃,明知他和姓顧的不清不楚,不幹不淨,張不易猶豫過要不要放人,可想到那日在孤山顧昭羞辱過他,不免火大,於是一氣之下決定給顧昭一個教訓,殺殺他的威風和銳氣,教教那個目中無人的小鬼頭,什麽叫尊老,什麽叫敬道。
“薛燃。”張不易慢悠悠地靠近薛燃,吹胡子瞪眼,背對眾人後的麵容猶如厲鬼,他拿出冊子,翻到記有薛燃之名的那頁,“看清楚了,你的名字,白紙黑字印在上麵!這些人都可能是最後一把鑰匙,你們不死,三界不寧,你師父沒教過你舍身取義的道理嗎?還是姓顧的把這件事告訴你?”
薛燃腦袋一懵,無措地看著張不易,滿臉呆滯和難以置信。
“不信?”張不易抓住薛燃的頭發,迫使他仰麵靠近自己,無意間扯開了薛燃的衣領,看到纖細脖子之下是一片露白的胸脯,雪白肌膚上點綴著深深淺淺的印記,“哈?”
張不易猛地甩開薛燃,震驚之餘恍然明白,“呸,不要臉!原來你們是這種關係!”
薛燃被甩得後腦勺磕在了架子上,鼻血泡噗嗤嗤地冒出來,他自認為他和顧昭兩情相悅,並無不對,但此等禁斷愛戀驚世駭俗,被世人不恥,他個人名聲不重要,就怕連累到顧昭,斟酌再三,否認道:“不是……”
張不易豈會買賬,他故意扯爛薛燃的衣襟,將他的肩膀露在外人麵前,“都是汙人眼球的歡愛痕跡,你說什麽說服力?百裏天師瞎了眼收養了你和素清禾這麽兩個好徒弟,一個一個傷風敗俗,有背人倫,你說……這件事被仙門百家知道,他們會怎麽看你師父,還有顧昭?說到顧公子,那是前途無量,舉世無雙,被人在背後戳脊梁骨,你於心何忍?”
薛燃怔住,咬著下嘴唇半晌無話,他盈滿了一眶淚水,無能為力之下是深深的自責,他有損師父名譽是不孝,害顧昭背負罵名是不義,如果……如果真有這本冊子,真如張不易所說他是最後一把鑰匙,那他苟且偷生是對天下的不忠!
薛燃總是這樣,凡事都會先為他人著想,想到最後也便沒了自己的容身之地。
“你到底想做什麽?”薛燃撇開頭,問。
張不易轉怒為喜,幫薛燃撫好敞開的衣襟,好似長者一般按了按薛燃的頭,“這才對嘛,有這份覺悟,才不辱沒你師父的名號。”
“……”薛燃側臉避開張不易的撫摸,他覺得反胃至極。
張不易也不計較,道:“隻要你承認你是最後一把鑰匙,承認我說的做的都是對的。別耍花樣,除非你想後果不堪設想。”
薛燃深深吸一口氣,咬碎了銀牙,把血水往肚子裏吞,最後一鼓作氣喊道:“張宗主說的沒錯,我是促成黑水橫天的嫌犯,如我一命能避滅世劫難,我死得其所,夫複何恨?”
喊完,反而一身自在,薛燃猛咳了數口血,蒼蒼茫茫地眺望前方,眼中人影憧憧,人們的表情各不相同,有同情,有痛恨,有憐惜,有冷漠。
他們看著狼狽的薛燃,交頭接耳者有,冷眼旁觀者有,扼腕歎息者有,唯獨沒人再敢為薛燃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小女孩想衝出去阻止,卻被同行的大人抱離了現場,接下去是殘酷的刑法,不適合小孩子觀看。
張不易很滿意薛燃的表現,不得不說,薛燃也算是個有情有義的癡情種,為了顧昭甘受威脅,甚至不惜性命,隻是……待會兒三十六根桃木釘釘入體內,他可受的住?可會後悔?可會怨恨顧昭在他身上留下了那麽多的痕跡!
“哈哈哈哈……”張不易想到此,喪心病狂地捧腹大笑,“真想看看姓顧的在看到你屍體後的反應,會哭嗎?還是……無動於衷?”
“傻子,人世間哪有真情,顧公子眉目自帶涼薄,你呀,到頭來不過是他人睡膩的玩物。”張不易嘲笑,掐住了指訣,空中出現六枚桃木釘,“我是為你好,待會兒或許會有點痛,但痛著痛著也就習慣了,你忍著點,別哭,嗬嗬。”
薛燃抬起眼皮,嗤笑了一聲,笑容中飽含著輕蔑和漠然,痛?他連生死都看淡了,這點痛又算什麽?
遺憾的是,他與顧昭才相識一年,一年啊……過不夠……完全不夠。
“阿昭,對不起,這一年,就算我們的一輩子了……”薛燃喃喃自語,因為強烈的想念,所以不爭氣地哭了出來,可眼淚衝刷掉臉上的汙垢,也衝洗不淨內心的渴望。
渴望見他最後一麵,渴望傾訴臨終誓言,渴望自己有來生,能與他再續前緣。
“咻咻咻。”一連十二枚桃木釘釘進薛燃的體內,皮肉瞬間被割破,血水浸濕了全身,白衣染成紅衣,薛燃痛得齜牙咧嘴,獨獨咬緊牙關沒喊出一個疼字。
張不易操控著剩下的桃木釘,偽善的笑道:“你也別怪我,要怪就怪你家那位顧仙君,仗著本事,到處得罪人,要不你求求我,我直接一釘子斷了你的氣……”
“呸。”薛燃奄奄一息下唾了張不易一口,“我去你媽的。”
“嗬……很好,甚好……”張不易獰笑,“不知好歹的小賤人。”
眼見著桃木釘來勢洶洶地襲來,薛燃認命地閉上眼睛,然等了良久,錐子入體的鑽心感並未到來,而是身子一鬆,搖搖欲墜後倒入了一個無比溫暖的懷裏。
薛燃努力睜眼,可眼皮實在沉重,勉勉強強才擠開一條縫,先是一道光,再是一團火,然後是一個男人近乎瘋狂成魔的表情。
啊……是顧昭……
“你來了。”薛燃伸手摩挲顧昭的臉,試圖撫平他“麵目全非”的容貌,“別生氣……別哭嘛……”
薛燃撒嬌,把臉往顧昭懷裏蹭,像極了膩人的貓兒,乖巧又懂事,“能見到你,真好。”
顧昭含著淚,啜泣著把靈力輸給薛燃,他的心顫得厲害,都快蹦到了嗓子口,今生他把薛燃放在心尖上的捧著,捂熱了怕融化,捏緊了怕破碎,連親他幾口都是小心翼翼,更別說弄得他遍體鱗傷。
而這群凡夫俗子,竟敢折磨他至此!簡直罪不可恕!
神仙不能殺凡人,可顧昭覺得,今日不一刀劈了張不易,他會壓抑不住嗜血的衝動,殺光在場的所有人。
“啊!殺人啦!”
人群一哄而散,隻留下硬著頭皮不敢妄動的修士們。
張不易上半身和下半身斷成了兩截,可顧昭下了咒術,他現在生不得,死不得,眼珠子會轉,身體會感覺到疼痛,連嘴巴裏都能吐出清晰的求饒的字眼。
咿咿呀呀像和尚念經。
顧昭聽著嫌煩,一捏掌心,張不易竟然自己咬斷了舌頭,將整條血淋淋的舌頭吐了出來。
“阿燃,我們走。”顧昭在極力克製,每走一步空氣翻攪著縱橫的氣流。
“不……不許……走。”修士中有人阻止,“殺人償命。”
“薛燃是最後一把鑰匙,你帶走他,要怎麽和三界交代?”
顧昭止步,眸色陰冷到閃爍著血色的赤紅,“去他媽的三界,關老子屁事。”
“人人都似你們這般自私,那天下豈不大亂?”一修士道。
眾人附和,紛紛秉著舍身為道的精神圍堵住顧昭,大有一番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氣勢。
“自私?嗬嗬……”顧昭每說一句,每進一步,氣壓壓到極低,逼得人喘不過氣,“全天下沒人有資格說他自私,我顧昭要帶走的人,神都阻不了我!憑你們?嗬嗬……打算螳臂當車?”
眾修士駭顏,握劍的手不住地戰栗,顧昭一字一句間帶著強大的自信和陰狠,神擋殺神,佛擋殺佛,這不是玩笑話,顧昭這個瘋子真的做得出來。
他做得出來!並且做得到!
空氣中的溫度,降到極點,然在場的人無不感到灼熱,是那種命懸一線的危機,包圍圈隨著顧昭的走動散到了廣場外,他們就像一群羊不自量力地困著一匹狼。
“阿昭。”薛燃從昏迷中醒來,輕扯顧昭的衣袖,“那本英雄冊是真的嗎?”
顧昭抿著嘴巴,不予回答。
薛燃舒口氣,算是確定了這件事,“既然如此,你放我下來吧。”
顧昭打了個激靈,抱得更緊,重重搖頭,惶懼地看著薛燃,鬧脾氣地道:“什麽既然如此,你少操這份心!”
“你又來了。”薛燃嗔怪,然而在對上顧昭的視線時,薛燃的心變得柔軟,視線跟著模糊,他哽咽道:“阿昭,下輩子,別來找我了,換個命長的,旺你的陪你,別找我這樣的,隻會給你添亂。”
“好。”顧昭毫不猶豫地回答,倒讓薛燃心中泛起苦澀,但不懷疑,顧昭畢竟是神仙,神仙萬壽無疆,所有的悲歡離合都能被時間治愈……到遺忘。
顧昭停下腳步,半跪在地上,放下薛燃,轉而將他扶起,讓他攙著自己起身,顧昭收了同歸,收了橫行霸道的靈力,收了趕盡殺絕的殺氣,溫和得好似變了個人。
“阿燃,我啊,屬狗的,認定一個人,便隻有那個人。”顧昭挽住了薛燃的手,緩緩貼近自己胸口,“我喜歡你,會一直喜歡下去,你別趕我走,也趕不走我。”
“大笨狗。”薛燃敲了下顧昭的頭,罵不是,打不是,勸不是,隻感動得稀裏嘩啦,痛哭流涕,“沒見過你這麽蠢的人。”
修士們看得麵麵相覷,他們見顧昭放棄了反抗,也看到薛燃一臉坦蕩,不知誰喊了聲,“抓起來。”
眾人一擁而上,刀劍法器直往人家身上招呼,顧昭手眼通天,不先下手為強,恐他稍後反悔,負隅頑抗。
千鈞一發,峰回路轉,一陣金光在人群間炸開,震斷了兵器,震飛了人群,亦在顧昭和薛燃的周圍震裂了一圈地麵,石礫轉動,塵埃滾滾。
“誰?”
“何人暗算我們?”
顏卿和薑遲禦劍而來,兩人的臉色一個臭過一個,顏卿是出了名的慈悲上神,三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修士們看到來者是自己人,更是有持無恐。
“文朔仙尊,薑宗師,姓顧的殺了張宗主!他還欲劫人!”
“請仙尊和薑宗主為我們主持公道。”
顏卿不動聲色地四顧周圍,微微蹙眉,他看到斑駁的血跡從十字架蔓延到台下,心不由得抽緊,而他親眼目睹薛燃所著的衣物被鮮血染得深紅,奄奄垂死之下是血色褪盡的麵孔時,一股寒意從心底直竄眼眸,眸色化開一層霧氣,凝結成冰潭,而後一閃即逝,又成溫泉。
“本尊心裏有數。”顏卿微笑,“薑宗主,勞煩你帶他們先走,這邊我會處理。”
薑遲一凜,行完禮後匆匆帶人離開,他讀不出顏卿眼中的笑意,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上神,此刻的反應未免反常。
顏卿蹲下,神情肅穆地看著顧昭,深邃目光之下帶著幾分怨懟責怪之意。
顧昭被盯得莫名心虛,七慌八亂地回瞪顏卿,“幹嘛……張不易死有餘辜,我還嫌懲罰輕了呢。”
顏卿揉著脹痛的太陽穴,歎氣道:“你……說你什麽好……愚蠢。”
“誒,你罵人。”顧昭單指不客氣地戳著顏卿,“不得了,文朔仙尊也會罵髒話了。”
“不與你皮。”顏卿氣得差點拗斷顧昭的食指,“與你說正事,薑小婉失蹤了,適才薑遲攔下你,正是要與你說此事。”
“薑小婉失蹤?幾時的事?”
“三天前。”
顧昭煩躁地問:“十殿鬼帝為何不上報?為何薑遲會最先知道?”
顏卿攤手道:“薑小婉是你帶下去的人,她失蹤,鬼帝怕你追責,哪敢另你知曉,便私自搜了三天,可薑小婉是名冊上的人,他怕事態嚴重,隻得找了薑遲。”
三天……薑小婉也許凶多吉少,名留英雄冊,實為亂世魂,這是顧昭所能想到的結果。